獨眼把通話器掛斷了。
蘇鶴亭不在意, 他跨過?一具具屍體,撿了些自己能用的東西,在彌漫的硝煙中越發形單影隻。這裏入口處是個鐵門, 蘇鶴亭把它用鎖拴牢,然後抄起旁邊的字牌,給它掛上了“勿擾”。
上樓很?快,房間隻有一個, 蘇鶴亭來過?幾次。他一邊給槍上膛, 一邊踢出雜物探路。雜物滾在走廊裏, 房間內卻沒有動靜。
這種小把戲很?難騙過?獨眼的貼身保鏢。
蘇鶴亭貼著牆,說:“獨眼。”
獨眼在房間裏獰聲:“幹什麼?我這裏有個炮團等著你, 你是想直接衝進來被打成篩子,還是想投降?”
蘇鶴亭說:“都不是, 我是想告訴你, 你屁股底下坐著的也是集裝箱。我呢,閑得無聊, 給所有的集裝箱都安了——”
獨眼頓時如坐針氈,道:“操!”
他們一行三?個人立刻往外?衝,那門一開,迎麵就是子彈。蘇鶴亭兩槍射爆了打頭保鏢的護目鏡,對方倒下去, 壓在了獨眼身上。另一個反應過?來,想關?門, 可是蘇鶴亭已經踢過?了門口的垃圾桶,讓垃圾桶卡住了門。
保鏢拉不緊門,要射擊。蘇鶴亭接著一槍,可惜保鏢有所準備, 用門板擋住了。
兩個人在門口狹路相?逢,保鏢穿軍靴的腳猛地?踹出來,踹中了蘇鶴亭的腹部。蘇鶴亭拽住保鏢的小腿,想把他掀翻。然而保鏢體型健碩,沒那麼容易翻倒。他屈膝,頂撞在蘇鶴亭的前胸。
嘭——!
少年胸口一沉,感到劇痛。但這次他學聰明了,直接用雙臂抱住保鏢的腿,把保鏢扯向門框。
保鏢單腿站不穩,身體歪斜,腦門磕在門框上。他握槍的手狂摁扳機,槍身卻被蘇鶴亭用大臂死死夾在腋下。子彈豆子般蹦出來,射在蘇鶴亭的背後,把牆壁和掛畫都打穿了。
保鏢子彈打空,罵道:“狗雜——”
兩個人就在此刻撞歪了門,蘇鶴亭鬆開大臂,一拳揮在保鏢臉上。保鏢在痛叫中彎腰,蘇鶴亭拽住他的後領,把人拖過?來,朝著門框狠撞。
“咚!咚!咚!”
那令人頭皮發麻的撞擊聲持續幾秒,把保鏢撞得口鼻飆血。裏麵的獨眼搬起花瓶,狠狠砸向蘇鶴亭的頭部。
花瓶“嘩啦”地?爆碎,蘇鶴亭躲閃及時,避開了頭部要害,被砸中了肩臂。飛濺起的碎片刮到了他的側臉,肩臂也一陣刺痛,他隨即放開了保鏢。
保鏢滑跌到地?上,還沒有死。他擦了把血流不止的鼻子,一把抱住蘇鶴亭的雙腿,對獨眼喊道:“拿槍!”
蘇鶴亭邁不開腳步,被保鏢翻摔向地?麵。他在花瓶碎碴裏滾了一圈,撐住身體,掌心刺入了幾個碎片,劃得他滿掌血痕。
獨眼在一堆廢紙裏翻找手|槍,未果,又拉開抽屜。
保鏢揮肘砸在蘇鶴亭的後腦勺,蘇鶴亭頭部向前撞。好在他反應夠快,用手背墊住了腦門。
保鏢說:“沒完沒了!”
蘇鶴亭喉間幹澀,頰側被刮出的血條裏滾下血珠子,一路淌向他的脖頸。他覺得身上潮潮的,分不清是汗還是血。
保鏢還想再來一肘,蘇鶴亭已經翻過?了身,偏頭讓保鏢砸空了。他抄起花瓶碎片,以一個刁鑽的角度劃過?保鏢的雙眼。
血水伴隨著號叫濺出來,保鏢捂住雙眼。蘇鶴亭一腳踹翻了他,就用花瓶碎片割斷了他的喉嚨。
少年技術生疏,還割到了自己的手指。他把碎片丟到一邊,站了起來。接著,他用手摸了把臉頰上的傷口,發出輕微的“嘶”聲。
蘇鶴亭說:“痛死了。”
獨眼把手摁在抽屜裏,像是握住了槍,他對蘇鶴亭道:“後退,跪下來給我磕兩個頭,我們還能談談以後。”
蘇鶴亭神情糟糕,把手抬到眼前,看那紅豔豔的血流個不停。他答非所問:“切手指這麼痛啊?”
“我說後退,後退!蘇鶴亭,你他媽的聽見沒有?!”獨眼氣急敗壞,踹了腳辦公?桌,警告道,“別給裝我神經,我有槍。你聽見腳步聲了嗎?那都是我的人,你已經被包圍了。”
他很?暴躁,卻沒有害怕,仿佛是勝券在握。
蘇鶴亭說:“不行哦。”
他長大了,講話也總帶著“哦”。有時候,他自己也覺得搞笑?,明明腦袋裏不斷說著“別成為老爸那樣的人”,卻又會?在不經意間發現自己身上有著老蘇的影子。
他說:“我不能後退,獨眼,我沒有退路。”
獨眼道:“你還挺清楚的嘛,不過?我說了,你跪下磕兩個頭,我就給你條退路。”
蘇鶴亭看著獨眼,莫名笑?了笑?。他這一笑?,猶如峻崖險穀上開出的花,那麼年輕,卻已經對危險沒了畏懼。
他說:“我來到這裏的第一年,經常做一個夢。夢裏老爸切掉了所有的手指,你很?高興,我也很?高興。”
房間昏暗,獨眼感到冷。他眼罩下的眼珠子滾動,覺得蘇鶴亭越發邪性?。可這邪性?與他自己身上的那種不同?,不是殺人得來的,而是有點憂鬱的,還混雜著少年人的殘忍。
蘇鶴亭垂下手指,血滴到他腳邊。他繼續道:“很?不可思議吧?老爸在夢裏被切光了手指,我卻覺得高興。”
他不該高興的,他該羞恥。
這不符合道德。
但是——
蘇鶴亭眉間微皺,露出些苦惱的表情。他想:但是我做不到那麼高尚。
他沒有辦法原諒老蘇,或許一開始,他還期待著奇跡發生。他可以在狗籠裏騙自己,老蘇正?在找他。他活著,是為了讓老蘇別那麼難過?,也別那麼愧疚,然而老蘇沒有來。
就像是跟切斷的手指告別,老蘇消失了,他沒有債務的煩擾,可能就此過?上了新的生活。找蘇鶴亭太累也太危險了,他對蘇鶴亭的愛支撐不到天亮。
人們總說父母之愛,可是也許,也許也有小孩之愛呢?那種不求任何?名利,純粹的小孩之愛。
蘇鶴亭不知道,因為他沒有。
他是掉落在雨天的種子,還是隨風而去的曾經。
蘇鶴亭說:“這個夢幹擾了我很?久,後來我想通了。”
他眼神平靜,不像是十六歲。可他沒有說自己想通了什麼,他隻是蜷起手指,讓血流得更痛快。
他說:“獨眼,我的債還完了,該你的債了。”
獨眼麵容猙獰,目光狠毒,道:“我不欠債,蠢貨,我從不欠債。你還沒懂嗎?像我這種人,隻會?收債。不論你是好人壞人,當你被我盯上了,你就隻剩一條路可以走。你講那麼多,誰管你?黑豹嗎?笑?死人了,臭小鬼,黑豹也沒有比我更幹淨。”
他微微抬高了臉,露出那習以為常的憐憫,好像是來普度眾生的救世主。
獨眼說:“這個世界呢,就是這樣,大家都爛透啦。你初來乍到,自以為是。”
窗外?的天陰沉,沒有月亮,隻有濃雲,還有卷不起葉子的風。獨眼背著窗戶,宛如宣告審判的神父。
他說:“你以為自己很?朋克,但很?快,你就會?發現,對這個世界而言,所有反抗都是笑?話。別叛逆了,我的人已經到了。我再說一遍,你可以跪下啦,就像老蘇那樣。你既然這麼勇敢,不如你切手指給我看看?”
蘇鶴亭說:“不行哦。”
樓梯處有密集的腳步聲。
蘇鶴亭抬起手,槍口正?對獨眼。他說:“抽屜裏沒有槍,對吧?你再裝腔作勢也嚇唬不到我了。獨眼,我也說了,該你還債了,你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嗎?”
獨眼手裏隻有通話器,他那把槍早在八點時就給了蘇鶴亭。他剛才話說那麼多,無非是想拖延時間,暴躁易怒是他的遮掩色。這一切隻怪蘇鶴亭來得太快,沒有給他任何?提示,他剛愎自負,嘴上說著沒有,其實一直在小看蘇鶴亭。
獨眼強裝鎮定?,道:“這裏都是探頭,你殺了我,組織會?記住你。你不想過?那種被追殺的日子的。”
蘇鶴亭壓根兒沒聽他在講什麼,說:“你能跪下嗎?我想感覺一下做‘獨眼’是什麼滋味。”
獨眼說:“蘇鶴——”
蘇鶴亭開了槍,打中了獨眼的腹部。
獨眼沒料想他真敢開槍,當即痛苦地?彎下腰,罵道:“我真是操——”
“嘭!”
蘇鶴亭又打中了獨眼的大腿。獨眼哀嚎著,撞開椅子,扶著桌沿,低頭看血窟窿向外?冒血。他還有幾個替身擱在倉庫裏,可惜現在都沒有用了。
“撲通。”
獨眼滑跪在地?上,因為疼痛,他喘息劇烈,鬢角都是汗。他捂住傷口,放棄了尊嚴,極快地?認清了現實,在蘇鶴亭再一次扣動扳機前大喊起來:“別開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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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著僅剩的那隻眼睛,勉強穩住顫抖的聲音,說:“我跪下了,蘇鶴亭,你看,我跪下了!我還能給你磕頭。”
獨眼單手撐地?,嘭嘭兩聲,實打實地?磕了兩個頭。他抬起臉,擠出笑?容,還能意識清醒、口齒清晰地?跟蘇鶴亭談條件。
他道:“響嗎?還要嗎?我能磕到你滿意為止!你槍也打了,仇也報了,我們扯平了嘛!蘇鶴亭,一起做生意怎麼樣?以後解鎖,我們四六分,我讓你。”
蘇鶴亭擦掉下巴上的血,說:“我覺得做‘獨眼’也不爽啊。”
他站著看獨眼磕頭,內心卻沒有欣喜。不,不如說他內心就沒有多少波瀾。因為對獨眼來說,磕頭不過?是生存的手段,他並不為此感到羞恥和痛苦。
切手指也是。
說到底,獨眼和蘇鶴亭不是一種人,他會?做的夢,獨眼一輩子都不會?做。而當“獨眼”,對蘇鶴亭而言也不爽。他無法從脅迫別人下跪這些事?情裏得到一丁點痛快,他雖然殘忍,但還有天真。
因此,蘇鶴亭道:“算了,拜拜。”
獨眼不怕別的,他隻怕死。這句“拜拜”切中了他的要害,讓他渾身顫栗。他一直站得那麼高,以決定?別人的生死為樂。現在,輪到他自己了。
“不要,別開槍,”獨眼突然神情失控,他那隻陷入權與欲的眼睛充滿恐懼,喊道,“別開槍!”
——蘇鶴亭要的是這一刻,這一刻的恐懼。
他心滿意足,扣動了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