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徹底暗了。
玫紅色的嬌姐很有眼色地適時(shí)出來招唿：“剛剛熬出來一鍋粥，南瓜枸杞粥，要不要給肚子打個(gè)底再走？”
林招娣感歎：“你真會(huì)做生意�！�
嬌姐笑：“都是老熟人，常來啊。”
三人捧著粥，久久沒說話。
小妹說：“魏茵茵不要臉，搶我爸，還跟我搶錢，我恨死她了。她過得慘我才高興呢！可是……我不知道。我心裏有點(diǎn)難受。”
羅璿抹了把臉。
該死，她怎麼也會(huì)為父親的情人而難受？舅舅和小妹說得沒錯(cuò)，她們和她，本就是仇人，是不死不休的關(guān)係。魏茵茵來搶她們的錢，換做她來處理，隻會(huì)比媽和舅舅下手更狠。
那她在難受什麼？這種複雜的、悲哀的、幽微而曲折的情緒又是什麼？
林招娣每年去廟裏搶頭香，手上常年戴著招財(cái)?shù)孽�。她搓了搓手上開光的串：“個(gè)人有個(gè)人的因果�！�
她起身去接電話。
桌上隻剩下姐妹兩個(gè)。
羅琦抬頭問羅璿：“姐，若是爸媽的廠子沒開起來，家裏還窮著，難道我們會(huì)比魏茵茵活得更好嗎？”
羅璿長(zhǎng)歎一口氣：“你何必想這些�！�
羅琦垂眼，勺子碰了碰碗沿：“姐，就是因?yàn)槟悴幌�，不看，所以你什麼都不知道。”
“愚且魯不是壞事。”羅璿看著美麗而憂鬱的小妹，伸手去撫摸她齊腰的烏黑長(zhǎng)發(fā)，“你和大姐都聰明，可聰明人往往自討苦吃�！�
羅琦聲音倔強(qiáng)：“我隻想過得好�！�
“我也想。”羅璿輕聲說，“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有情皆孽，無人不冤。你求得太多，注定不會(huì)快樂。”
羅琦注視著碗，聲音堅(jiān)定：“我管它求得求不得，該是我的，我誰都不讓�！�
她避開了羅璿的眼睛。
林招娣還在旁邊講電話，聲音洪亮，中氣十足：“是，紅星廠明天就複工！多少訂單都能做出來，一點(diǎn)問題都沒有！缺一賠五！”
在母親永遠(yuǎn)斬釘截鐵的大嗓門中，羅璿看著小妹的臉色，漸漸起疑：“你有什麼瞞著我的嗎？”
羅琦唬了一跳，伸手按了按眉心：“你在說什麼。”
羅璿說：“你從小跟我撒謊，都用手按眉毛�！�
羅琦皺眉：“我沒有。”
羅璿當(dāng)啷一聲放下勺子，雙手交抱著看她：“我還是不是你姐？我還能不能管住你？”
羅琦咬住嘴唇，羅璿的目光始終盯著她。終於，羅琦吞吞吐吐開口：“二姐，我想……”
咣咣咣咣。
羅璿的手機(jī)響了，熟悉的《命運(yùn)》，熟悉的旋律。
咣咣咣咣，命運(yùn)的前奏。
羅璿按下免提，林國(guó)棟語氣暴躁：“你媽電話怎麼一直占線？！快讓你媽接電話！”
恰好這時(shí)，林招娣的電話結(jié)束了。她帶著笑，走過來：“人送走了？”
“魏茵茵走不了�！绷謬�(guó)棟那邊人聲嘈雜，“她欠了一百萬，老豹帶人在火車站把我們攔下了。老豹說，羅文彬走得匆忙，陽間的債，還沒結(jié)幹淨(jìng)�！�
林招娣說：“你什麼意思�！�
林國(guó)棟說：“這一百萬，老豹讓你還。”
……
羅璿倒吸一口冷氣。
一百萬？
在羅�？h，村子裏一戶人家種地一年的收益是3400元。如果自己種點(diǎn)菜，每個(gè)月多10塊錢，一年能掙3600元。
農(nóng)閑的時(shí)候給製衣廠做零工，完整做一件運(yùn)動(dòng)襯衫，拿到的加工費(fèi)是5塊5毛。
村子裏起新房，單層150平米的三層小樓，連蓋帶裝，最多花35萬。
羅璿在上海工作，是世界快消品龍頭美企的白領(lǐng)，正兒八經(jīng)高收入，每年收入最多9萬；羅玨在之河市的日企上班，一年收入不到3萬元。
如今是一百萬的債！
羅璿不禁想起，父親去世的當(dāng)天，醫(yī)生吩咐她去商店買卷紙。在同樣的卷紙麵前，她的父親即將死去，另一個(gè)人的孩子即將出生。
生死相鄰，生生死死，死死生生。
父親活著的時(shí)候，她們一家子的生活如死水般平靜；如今父親死了，這攤死水卻突然變得波瀾起伏。
羅璿後知後覺地意識(shí)到——
羅文彬的猝死，並非終章，而是拉開了一場(chǎng)大戲的序幕。
……
林招娣臉色驟然變得難看起來。
老豹是當(dāng)?shù)赜忻淖穫�，替人追債，替人消�?zāi)。
羅文彬做生意，向來喜歡拖欠迴款，能賴就賴。直到有一次，苦主請(qǐng)了老豹，老豹追到羅璿的學(xué)校門口，直接打了她兩耳光，又用煙頭給她手背燙了個(gè)深坑。
如今十幾年過去，依舊凸起一塊深疤。
羅璿聽見老豹的名字，不自覺地抖了抖。手機(jī)裏，舅舅說：“姐，老豹扣了魏茵茵，要見你。”
林招娣冷笑：“魏茵茵欠債，幹我雞毛事？”
林國(guó)棟煩躁道：“老豹說，錢是羅文彬用她的名義借的�！�
林招娣像隻母豹子一樣，渾身蓄滿憤怒，搶過羅璿的手機(jī)，帶翻了粥碗：“羅文彬養(yǎng)情人，借錢風(fēng)流快活，我又沒花著，現(xiàn)在他人化成灰了，輪到要我還錢？”
林國(guó)棟勸：“老豹來要錢，你能不給？你敢得罪老豹？”
林招娣憋了好大一股火在心口，額頭的青筋都在抖，她死咬著牙：“林國(guó)棟，你從小就軟蛋！羅文彬在我頭上拉屎，老豹也在我頭上拉屎，我絕不吃屎！告訴老豹，我說不還，就是不還！”
安靜了一會(huì)，林國(guó)棟說：“姐，就算我是軟蛋吧。這話我萬萬不敢同老豹說�！�
林招娣怒吼：“你告訴老豹，等下我去火車站，見就見！誰不去誰是孫子！”
她摔了電話，粥碗轉(zhuǎn)了一圈，傾倒在桌沿。
米粥流下來，淅淅瀝瀝淌了羅璿滿褲子，冰涼涼，黏糊糊。
羅璿往後一躲：“小妹，卷紙遞我！”話音未落，她被卷紙重重砸在頭上。
是林招娣。
把卷紙擲在羅璿身上，林招娣抬頭大罵：“喝碗粥都能弄灑，真是個(gè)廢物，要你有什麼用？”
卷紙?jiān)以谏砩蟻K不疼，彈了彈，落在地下，在母女之間拖出好長(zhǎng)一道白痕。
羅璿愣住了。
半晌後，一股委屈從胃裏升至頭頂，羅璿霍然起身，一腳踢飛卷紙：“你衝我撒什麼氣？”
林招娣厲聲說：“一碗粥都弄灑，除了添亂，你還有什麼用？！”
羅璿大吼：“你老公出軌欠債是你的事，你憑什麼對(duì)我借題發(fā)揮？”
林招娣突然說不出話來。
幾秒鍾後，她拍案而起：“就憑我是你媽！”
羅璿看著林招娣喘著粗氣，雙眼瞪得極大，麵孔因?yàn)閼嵟褐粚硬徽５募t，心下驚悸：“我不跟你吵，你自己冷靜冷靜——?jiǎng)e把自己氣死了！降壓藥帶了沒？”
做人兒女，總是天然要讓步的一方。
羅璿看著小妹手忙腳亂地掏出兩顆降壓藥，待林招娣和水吞了，才拂袖轉(zhuǎn)身：“我去洗手間。”
她猛地推開椅子，大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