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不累?”
西沉的紅日,正懸在紫禁城的上空。
那夕陽的紅還有琉璃瓦的金交織在一塊,別樣的璀璨。
乾清宮,老朱一身布衣,斜靠在躺椅上,右手使勁的捏著左邊的膀子。
“家國天下,要處處小心!”
“治世,就是累!”
“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揣測人心防患應對....嗬!”
老朱說著,坐起身來,端著邊上的冷茶咕嚕咕嚕灌了一大口,“咱要是種地的,咱就不累了!”
朱標在旁,一直盯著手中的奏折。
說是奏折,不如說是密折,因為這是他老子從禦案邊上的小暗閣之中抽出來的。這也是他這個太子,唯一需要他的皇帝父親,親自賦予他權力之後,他才能看的。
“兒子以為,應是無心之失!”
朱標放下奏折,“少年人,有那麼點不妥當....也是人之常情!”
“世上的事壞就壞在這個無心之失,還有人之常情這兩句話上!”
老朱糾正兒子,“人心,得管!人事,得知!不是咱苛刻,而是咱這個位子,容不得裝聾作啞!這是為咱們爺們好,也是為他好!小孩不聽話,得揍!”
“那您...”
朱標低頭沉吟片刻,“打算怎麼辦?”
“跟你老子還裝?”老朱斜眼笑笑,“你心裏應該有主意了吧?”
“三千營和金吾衛的差事?”
朱標猶豫一下,“也收了!”說著,又皺眉道,“會不會太重了!”
“他要是明白,他就明白!”
老朱閉上眼,“他要是不明白,那就任他吧!咱爺倆是問心無愧的!”
朱標沒說話,目光再次低垂,看著那份奏章上,無比刺眼的一段話。
“我等誓死追隨公爺!”
“公爺乃我等再生父母!”
“曹國公以八百蒙古貴族子弟,充斥親軍孝義營中。此八百子,非八百軍漢,皆是自幼跟隨父兄在軍中學習領軍之蒙古漢軍之將種!”
“遼東軍雖拆分殆盡,但有此八百貴族將種在手,彼此聯絡易如反掌,彼此互通斬不斷,等於十二萬遼東大軍已是皆入曹國公之手。”
“曹國公富可敵國,善用金錢籠絡士卒....”
“有錢有兵有權.....”
“其勢,遠超開國諸公!”
“此非國家社稷之福也!”
朱標心中歎息一聲,“你那麼聰明,不會這麼不知深淺呀?老爺子最恨的,就是這樣的事呀!”
“這折子,是誰寫的呢?”
“老爺子還就信了?”
~
西沉的紅日,變成天上的餘暉。
好似一片通紅的炭火,綿延鋪開。
曹國公府崇禮堂的二樓之中,李景隆靜靜的看著天邊,手中一盞晶瑩剔透的水晶杯中,半盞葡萄美酒隨風輕動。
“太突然了!”
他喝了一口酒,然後舔舐下嘴唇。
“去北方的時候,沿路之上朱標還在跟我說...新政。”
“還在跟我說,君臣聯手,一塊打造一個不一樣的大明出來!”
“可轉眼!我就遭忌了?”
就在下午,他在軍營之中,正在練兵之時,又驟然接到一份聖旨。
駙馬都尉梅殷接替他成為三千營都指揮使。
右軍都督僉事馬溥,接替他成為金吾衛都指揮使。
那麼現在,他李景隆所剩下的官職,就隻剩下五軍都督府左軍左都督......一個虛銜了。
在遼東時,還春風得意。
迴京後,滿腹誌向,卻驟然間一落三千尺。
這種反差,又是在無聲無息之間猝然爆發,讓人始料未及。
“嗬!”
當天邊最後一絲餘暉燃盡,李景隆忽然心中笑道,“我也算領會了兩迴,什麼叫伴君如伴虎了!”
猛的,在他腦海之中,一份沉寂許久的記憶,也突然湧上心頭。
記憶之中,是他老子,李文忠那張總是私下鬱鬱寡歡的臉。
還有他老子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的長籲短歎。
“累!”
李景隆再次舉杯,一飲而盡,“真他媽的累,心累!”
“嗬嗬!”
想著,他忽然莞爾一笑,“也罷,也罷!”
~~
忽然間,京城又開始下雪。
不知不覺淺淺的在地上鋪上了一層。
砰....
有個頑童站在街角,手中的爆竹點燃,硝煙過後,雪地之中好似梅花綻放。
“怎麼好端端的,想去甘肅?”
玉華堂中,一身龍袍的朱標端坐,看著麵前垂手的李景隆,又看看他遞上來的奏章,笑道,“那可是個苦地方!”
“苦點好,苦才能曆練臣!”
李景隆一身蟒袍,襯托得俊朗的麵容神采飛揚。
“臣迴京這一路,一直在想。臣這兩年事是做了不少,可歸根到底都是仗著皇上和太子的重心,才能一帆風順!”
“但實質上,臣並沒有什麼可圈可點的功勞!”
“你過謙了!”
朱標擺手,打斷他,“遼東血戰,還有這次招降納哈出,你都居功至偉!”
“也不過是湊巧,僥幸!”
李景隆笑笑,“而且臣覺得,臣再在京師之中,好似....沒什麼精氣神了!因為一切得來都太容易,所以臣想去遠些的地方看看!”
“是....?”
朱標猶豫片刻,看著李景隆,“心裏有些怪孤?”
“怪您?”
李景隆抬頭,愕然道,“臣有些舍不得您!”
“嗬嗬!”
朱標一笑,“坐,坐那跟孤說話!”
說著,他又看向李景隆,“真想去!”
咚!
卻是李景隆跪在地上,叩首道,“臣必須去!因為......”
“因為什麼?”
“臣繼續在京中,那朝中日後...就會多了一個...”
李景隆抬頭,看著朱標的眼睛,“李黨!”
驀地,朱標心中一陣感歎。
暗中道,“難得你能想通透!”
“這幾日臨近年底,各地門人的書信往來,禮物贈送絡繹不絕...”
“軍中將校公侯之間的宴請,也是一份接著一份!”
“臣幡然醒悟,原來臣在朝中,已是如此的舉足輕重!”
“所以臣覺得,遠走甘肅.....臣才能....不至於將來行差踏錯!”
李景隆哽咽道,“臣本是愚笨自私之人,全賴太子天恩,才能執掌大權。而今看來,這大權對臣來說....反而是種連累...”
“也是孤的錯!”
朱標擺手,“讓你成了眾矢之的,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
說著,他又低頭看看奏章,“去甘肅?孤也可以成全你....你有何要求?”
“臣沒要求,臣隻求太子爺您身體康健!”
“不帶著些心腹過去嗎?”朱標又問。
“臣孤身赴任...”
“你的親衛營孝義營?”
“那是朝廷的兵馬,不是臣的私軍!”
李景隆大聲道,“臣帶著數十家將即可!”
朱標默然,看了李景隆良久。
良久之後才道,“有時候你要明白老人的心!”
“臣明白!”
“你....”
朱標忽覺得有股東西堵在心口,“有些事,要從自己身上想!”
“太子爺!”
李景隆淚花閃現,“臣心裏都明白!是臣....太飄了!”
“哈!”
朱標一笑,而後又是長歎,“決定了?去甘肅?”
“是!”
“那...”
朱標頓了頓,“過了年再去吧!”
“臣想即刻動身!”
聞言,朱標深深皺眉。
他心裏清楚,這次他老子和他對李景隆這份天恩,有些傷了這孩子的心了。
但他也不清楚.....
因為他似乎忘了,北去運河的路上,他跟李景隆說了什麼!
或者是從心裏,他還真帶著幾分,認同他老子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