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聽這話,李景隆就知道眼前這個甘州衛的指揮僉事,不是好鳥。
熊本堂看似在說,衛所的賬目嚴重對不上,是前一任甘州衛指揮使的鍋。但話中蘊含的潛臺詞卻是.....馮家!
所以李景隆沒有第一時間接話,而是尋思半晌之後,故作正色道,“身為朝廷正三品的武將,哪至於就這麼缺錢了?”
“缺不缺的卑職不知道!”
熊本堂壞笑兩聲,聳聳肩,低聲道,“但莊浪衛的大公子,可沒少跟著...嗬嗬。”
“這小子,真他媽壞!”
李景隆對他的意思心知肚明,但還是裝糊塗,板臉道,“怎麼又扯上我克讓大哥了!話可不能亂說!”
“哎呦,公爺!這沒別人!”
熊本堂上前,壓低聲音,“各衛您調遣的兵馬都來了,您的軍令連宋老將都不敢違背!可是挨著咱們的莊浪衛,到現在一兵一卒都沒來!不但沒來...還要提前支取行糧!”
說著,他咧嘴無聲一笑,“這不是沒把您當迴事嗎?”
李景隆歎口氣,“他畢竟是可讓大哥,本公也要看著風國公的顏麵!”
“幹脆!”
熊本堂掂量著手裏的賬本,“您呀,把這賬也算他頭上一筆得了。”說著,忙道,“這可不是冤枉他,他那衛所每年都缺糧,每年都從咱們這調!還有兵械戰馬,總是不明不白的就出現了缺口!卑職用腳後跟想,都知道他把那些東西,折騰到哪去了!”
隨即,他又笑道,“把他弄走,您眼不見心為淨。”
而後他又正色道,“不然您這邊不管做什麼,都有掣肘不是?”
“老熊!”
李景隆笑著點點對方的腦袋,“你是真他媽壞!”
“卑職這是....一報還一報!”
熊本堂咬牙,“就因為卑職不大搭理他馮國公的牌子,在這指揮僉事的位置上一待就是四年!”
李景隆聞言,歎口氣,“人生能有幾個四年?最好的四年都在這大西北吃沙子了!”說著,看向對方,“你應該早點去京中找我,我早給你預備個好前程了!”
說到此處,他忽然想起一個點兒來,眨眨眼問道,“你好像,不大喜歡宋國公?”
“我等西北武人...”
熊本堂歎道,“誰能喜歡宋國公呢!”說著,又是長歎,“洪武五年,魏國公,老公爺,宋國公三路大軍北伐。”
他這裏說的老公爺,就是李景隆的老子李文忠。
“宋國公領西軍征河西,本來是一路大勝,除了哈密之外的地方都讓咱們大明給拿了!正該劍指西域...”
熊本堂話中帶著幾分憤慨,“可聽聞魏國公那邊敗了,老國公那邊也沒勝。宋國公懼怕迴鶻之兵,直接把甘州城池,營房,還有儲存的二十萬石糧食一把火都給燒了!”
“連帶著兄弟們拿命打下來的寧夏,甘州,莊浪也不要了.....直至洪武十一年,宋老將坐鎮涼州之後,連續幾年帶著兄弟們廝殺,才把這些城池重新拿了迴來!”
說到此處,熊本堂咬牙道,“而我等拚死拚殺之後,宋國公又在西北安插故舊門人,連他家的大公子都送到這邊來....鍍金!嗬嗬嗬.....”
“以前的事不要提了!”
聞言,李景隆沉默片刻,拍拍對方的肩膀,“從本公開始,絕不會再讓弟兄們白白流血!也不會再讓兄弟們過苦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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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封關於甘州衛賬目不明的奏折,連夜從甘州出發,飛奔京師。
而甘州衛也在一夜之間,全部動員起來。
所有的工匠都被召集,武庫當中的鐵料閑置刀槍等,全部投入熔爐,用來鑄造農具工具。
除卻必須保留的戰馬之外,所有駝馬牲畜也都被一一記錄編號。
挑選民間善水利者參讚,從黑河沿岸開始,沿著前朝各條水渠設置營地,用以安置各衛所調來的三萬軍兵。
浩浩蕩蕩的水利大工,開始進入即將實施階段。
看似,這是李景隆這位甘肅總兵官上任之後,為了屯田而大刀闊斧的興修水利。
可實際上,卻是一場無聲的軍事改製。
甘州前後左右六衛兵馬之中,裁撤老弱,亦投入到修水渠開墾田地之中。
而留下的青壯軍兵之中,大批大批的提拔了許多西北本地老卒。
擔任十人小旗,五十人總旗,乃至百戶官。一改之前,肅鎮基層指揮係統的混亂。真正能做到令行禁止,軍令暢達。
且以曹國公李景隆之親衛統領,正三品參將李老歪為甘州衛指揮同知,以京師三千營之法,編練甘州六衛青壯步兵。
同時給朝廷尚書,請撥大量的新式火銃火炮。
還有李景隆麾下的遼東軍,加上各衛調來的騎兵,共計七千人馬,充斥山丹衛。數十萬畝廣袤的草場,天生就是用來訓練騎兵的地方。
而李景隆手下那些蒙古人,更是如魚得水。其中兩個蒙古千人隊,分別由李景隆心腹侍從毛寶,以及蒙古悍將脫歡為千戶。
前者軍名白馬騎,後者為銀狼衛。
他在無聲之中,充斥了自己的大本營,甘州六衛的實力。同時也削弱了各衛鎮將手中的權利,但又沒有觸及這些人的根本利益。
當然, 這些隻是李景隆的第一步試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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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西北的天忽然安靜下來。
縹緲的白雲,青色的山巒,黃色的土地,微綠的綠洲,交織成一幅美不勝收的畫麵。
那些原野之中密密麻麻的漢魏晉唐的古墓,也不再那麼的猙獰。
沿著黑水河岸,一座座營壘無邊無際。
“排隊排好隊....”
原野之中的工地上,炊煙泛起。
鐵鍋之中燉著黏糊糊的雜糧粥,粥中還有大塊的蘿卜,而每人除了一勺子這樣的濃粥之外,還有兩個拳頭大的雜糧饃饃。
小旗官們手中拿著棍子,對著軍兵們罵罵咧咧,“排好隊,一個一個來!”
其實他們也不明白,不就是修水渠嗎?
大家本就是莊稼漢,輪出頭幹就是了,隻要能讓大家吃飽,殺人還是種地不都是當官的說了算。
為何公爺非要大夥跟練兵似的,做到令行禁止。
早上起來,每旗都要排隊點卯。然後排著整齊的隊伍,一個接著一個的開始領飯。
領了飯之後又是大夥一塊開吃,吃完之後再次排隊。
然後還得喊著一二一,左腳都是左腳,右腳都是右腳的趕到工地上。
不但如此,而且是一人偷懶全隊受罰,一個小旗偷懶,一個百戶挨罵。
昨兒就有個百戶所,因為沒完成當天的活計。
被指揮使僉事大人劈頭蓋臉一頓罵,然後那百戶所從百戶到小兵,把方圓五裏地的茅坑,都給掏了一遍。
對,最讓這些士兵和基層軍官納悶的是,曹國公的規矩實在太多了。
不但不許喝生水,連拉屎都得在指定的地方。
隨地拉屎,扒了褲子光腚站上一時辰,西北風把鳥兒都吹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