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鄭國彎腰從身側取出隨身攜帶的《涇水治水圖》,緩緩攤開在大案之上,用青銅鎮紙壓平卷角。
他指著瓠口兩側的峭壁,詳細說道:“此處需築‘幹砌石壩’,以竹籠裝石壘成。竹籠取材方便,且能隨水勢靈活調整,如此,便可抵百年洪水,保壩基穩固。”
隨後,他的手指繼續劃過輿圖上關中平原的線條,耐心解釋道:“渠道需呈‘龍首’狀,高處引水,低處灌田,可借水勢衝散鹽堿。如此規劃,水自流而田自潤,事半功倍。”
說到這,鄭國像是想起什麼,解下腰間皮囊,將汝水泥沙傾倒在輿圖旁。
他指著這些泥沙,語氣中帶著十足的自信,繼續說道:“此沙可肥田,每畝隻需三鬥,次年禾苗必壯如牛犢!這是我在多地治水積累的經驗,絕非妄言。”
此刻,申徒壽不禁微微前傾身子,眼睛瞪得滾圓,滿是欽佩,之前的緊張早已被對鄭國學識的歎服所取代。
接著,鄭國指尖沿著涇水河道緩緩移動,眼中閃爍著光芒:
“此渠當從瓠口起始,借涇水之濁,衝關中鹽堿。河道需蜿蜒三百裏,途經雲陽縣、池陽縣......一路串聯各處,將生機引入每一寸土地。”
在接下來的兩個時辰裏,鄭國全神貫注、滔滔不絕地詳細闡述著每一個關鍵節點。
他時而以算籌堆疊出瓠口地形,時而用花椒粒標注支渠節點,講到關鍵處甚至解下腰帶模擬水流走向。
從如何利用地形走勢,到怎樣合理分配水流,再到預估可能遇到的難題及解決辦法,皆事無巨細,一一闡述,將心中的治水藍圖毫無保留地展現在眾人麵前。
嬴政聽得入神,竟不知不覺將佩劍擱在案上,身體前傾至幾乎與鄭國並肩。
“三百裏河道,那需征調多少民夫?又要耗時幾何?”
呂不韋忽然開口,目光緊盯著鄭國,打斷了他關於“跌水堰”的講解:“先生可知,秦國去年剛征完隴西戍卒,若再征十萬民夫,關中農事誰來料理?”
“至少十萬民夫,十年工期,耗糧一千萬石。”
鄭國的迴答擲地有聲,仿佛早將這些數據刻在心底:“但渠成後,關中可增良田四萬餘頃,粟米年產量至少翻三倍!”
此刻,他推開算籌堆成的“北山”,露出下方用炭筆勾勒的糧倉圖:
“如今關中畝產不過一石,待渠成後,畝產至少可達三石!屆時即便遇災年,秦國也可有三年之蓄。”
此言一出,殿內頓時響起一陣嘩然。
嬴永與嬴輝對視,似乎在計算十萬民夫能轉化為多少戰力;蔡澤的喉結上下滾動,腦子裏全是“八百萬石糧食”的運輸路線。
“先生可知,修渠所需的十萬民夫,秦國如何征調?”
緊接著,呂不韋不依不饒,繼續追問道:“如此浩大工程,所需錢糧又從何而來?”
“巴蜀之地增種粟米,敖倉舊藏亦可支撐。”
鄭國鎮定自若,他的迴答簡潔明了,卻又給人一種成竹在胸的感覺:“當年李大人修都江堰,讓蜀地成‘天府之國’,如今臣修涇水渠,可讓關中變‘天下糧倉’。至於民夫......”
接著,他從袖中抽出一卷竹簡,拍在案上:
“此乃《役夫管理策》,可仿秦軍部曲製,每五百人設屯長,十屯設將作少府,軍法約束,賞罰分明,如此一來,便可確保勞逸有度。
同時推行輪作製,將征調的民夫分批次勞作,農忙時返鄉耕種,農閑時集中修渠,兩不相誤。
也可仿李大人治蜀之法,以‘以工代賑’招募饑民,許以軍功爵。饑民吃官糧修渠,既能解糧荒,又得勞力,更可讓百姓知‘修渠即保家’。如此,民心齊聚,便是十萬民夫亦如臂使指。”
待鄭國闡述完畢,殿內一片寂靜,唯有嬴政手指敲擊案幾的聲音,眾人似乎都在思考他的建議。
華陽太後忽然輕笑一聲,打破沉默:“先生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用饑民修渠,既省糧又固民,還能消弭隱患。”
秦臻這時微微點頭,身影向前半步:
“大王,臣已與治栗內史完善《屯田令》,可在修渠沿線開墾新田,以屯丁耕戰結合,所產糧食直接充作渠工口糧。如此,可省三成運輸損耗。”
聞聽此言,鄭國將目光緩緩轉向角落裏站著的那個清瘦身影。
隻見那人負手而立,眼中帶著幾分似曾相識的狡黠,仿佛在哪裏見過。
鄭國的腦海中迅速閃過一些記憶的片段,他突然想起,四年前在王屋山道場,那個與韓非討論了三日三夜“法勢之學”的年輕人,好像就是他。
少頃,鄭國俯身叩首,聲音沉穩卻又飽含著無盡的真誠與堅定,徐徐說道:“外臣雖乃韓國臣子,且深知韓王用意。”
話語間,他微微抬眼,目光掃過殿內眾人,神色未有半分閃躲:
“但治水乃天下公器,若外臣因邦交之爭而荒廢技藝,有愧於列祖列宗,更是褻瀆了大禹治水之魂,更有負天下蒼生。”
聽到鄭國的這番話,嬴政抓起案上的酒樽,仰頭飲盡。
然後他放下酒樽,目光炯炯,緊緊地盯著鄭國,高聲讚道:“好個鄭國!果然如先生所言,心中眼裏隻有水勢,毫無邦交算計。”
言罷,嬴政將目光轉向坐在一旁的華陽太後,問道:“祖母太後以為如何?”
華陽太後瞇起眼睛,伸手扶了扶眼鏡,在鄭國身上逡巡。
片刻之後,她微笑道:
“哀家不懂水利,卻信得過左庶長的眼光。當年司馬錯力排眾議主張伐蜀,滿朝皆言‘險’,可如今再看,卻是妙棋,奠定了秦國的根基。”
“好!既如此,寡人便信鄭先生一次。”
接著,嬴政的聲音陡然冷肅起來:“但醜話說在前頭,若鄭先生有負寡人信任,做出有損秦國利益之事......”
說到此處,他微微一頓,目光掃過殿內眾人,最後又落迴鄭國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