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卓敬來說。
別說他一直都在暗中關注無煙煤開采、發售過程中涉及到的各種賬目,就是江西袁州府礦場的負責人,錦衣衛百戶楊大強,都沒察覺出絲毫端倪。
然而,幾乎完全抽身於這件事情之外、日理萬機的陛下,心裏卻似是明鏡一般。
這其中的玄機和玄妙。
是個人都忍不住好奇。
尤其卓敬還是常年接觸賬目、專門負責審計的。
隻是他糾結再三,最終還是暗暗深吸了一口氣,把滿腦子的疑惑和好奇都收了迴去:「陛下慧眼聖裁,此中機密,豈是我有資格窺探的?不妥不妥。」
在朱允熥手底下做事的時間也不算短了。
卓敬當然也對他的脾性能摸清楚一二了:沒什麼事的時候,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樣子,不了解他的隻以為他就是個紈絝昏君,可但凡觸了他的怒……
而這等核查賬目的方法,任誰都想知道,換句話來說,就是誰都不讓知道,才最好!
卓敬麵上的神情變化。
朱允熥斜靠在軟塌上,自是看得一清二楚。
自己這邊玩了個小把戲,淮南、淮北、江西……等幾個礦場就搞了個人仰馬翻,最關鍵的是,這件事情一旦傳出去,必將在整個大明官場上砸上一記重拳……
對方的心思自然一點不難猜。
不過朱允熥卻沒有說什麼——卓敬想的當然沒錯,這法子能告訴他就有鬼了!
其實。
朱允熥倒是也沒那些雲裏霧裏的人想的那麼神。
這次抓貪腐,用的乃是後世之人才總結出來的一個數據規律而已——也就是所謂的「本福特定律」。
在許多自然出現的數據中,以較小數字為首位數字的數的出現概率,要比以較大數字為首位數字的數出現的概率要更高。
按照一般的直覺來說。
一大堆數字之中,各種數字出現的概率應該是相同的才對,以「1」、「2」……「9」為首位數的數字,應該各站九分之一。
可是實際上。
出現以「1」為首位數的數字,其實是高達百分之三十以上,以「2」為首位數的字數,則隻有百分之十幾……以此類推,依次遞減。
到以「9」為首位數的數字。
其出現的概率隻有不到百分之五。
在一堆數據裏麵,越大的數,以它為首幾位的數出現的概率就越低。
也就是說。
在一堆賬目裏,如果出現不少以「9」為首位數的賬目數字,朱允熥隨便從裏麵拎出來一個去細查,他就有幾乎百分之九十五的把握……這賬目會出問題。
這個方法即便是二十一世紀,也可以用來初步判斷一些賬目、經濟數據、股票數據等等。
在朱允熥看來,這的的確確就是個把後世經驗拿過來用一用的小把戲,不過這也是在時間長河裏,經過一代代人鑽研、探究出現的成果。
而在這個時代,算學都還停留在最基礎的階段,更沒人去研究這些有的沒的,再聰明的人看來……看起來也是神乎其技。
這個方法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確定性。
但也很好用了。
而這一次,朱允熥的運氣還算不錯,抽出來的幾本賬冊,全部都包含在了那「百分之九十五」的造假概率之內,這就越顯得朱允熥有些神乎其神了。
當然,這個結果對於朱允熥來說當然最好。
他掀起大案,手段殘忍……
為的就是震懾,而現在這個「百發百中、神乎其技」的結果,則最有助於震懾!
當所有人都知道此事。
那些弄虛作假的、欺上瞞下的,自己就得戰戰兢兢了——誰知道這上頭的皇帝陛下會不會什麼時候看賬冊看出了他們的勾當,抽出來給他們一頓查,然後剩下來迎接他們的,就是剝皮實草?
正當朱允熥心裏如此想著的時候。
麵前的卓敬約莫也做好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克製住自己不再探究此事,他拱手朝朱允熥躬身一禮,道:“啟稟陛下,微臣有一建議,不知當講不當講。”
朱允熥的思緒也飄了迴來。
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為人臣子,本就該有話直說,替朕這個做天子的群策群力,朕為天子、為百姓君父,也當聽得到文武群臣的聲音,如此才可築江山社稷不是?卓愛卿不必如此拘泥。”
到過年之前,他心裏頭最大的一樁事情也完美落定下來,心情自然很不錯,話也多了些。
聽到朱允熥這話。
卓敬心中先是有一種別扭的感覺。
這感覺出在哪兒……他突然想起這小半年來朝堂上的吵吵鬧鬧,反應過來了——聽文武群臣的聲音?可拉瘠薄倒吧!
「您哪兒次聽過旁人的聲音?」
「您那是隻聽您自己樂意聽的聲音,不樂意聽的聲音……直接就讓那群淮西莽夫給噴沒了!」
卓敬心裏不由暗暗一陣腹誹起來,這也是他每次說話都格外斟酌的原因。
當然,乾清宮麵聖。
縱然心裏再多的別扭、腹誹,麵兒上也是一絲一毫都不敢耽擱的,當即開口道:“微臣以為,陛下不僅是天子,還有天和神一般的目光,此次抽查各大礦場的賬目,其前因後果,若是能夠廣而告之,定可震懾天下宵小!令其不敢為亂。”
“當今之下,傳媒司的報紙為天下人所追捧。”
“此次微臣前往淮南、淮北……乃至江西等地,便一路見到大明各地,無論是達官貴人、巨富商賈、讀書文人、亦或是普通的販夫走卒……對朝廷發布的報紙都是津津樂道,每每都迫不及待等待朝廷新報。”
“此事若能刊登至報紙頭條。”
“必可迅速讓那些鼠輩都為此恐懼害怕。”
卓敬雖然深知麵前的少帝是個什麼人物,不過他也是個硬脖子,說話雖斟酌,但話一出口便是滔滔不絕地道出了自己內心的想法。
他頓了頓,麵上露出一抹可惜之色,道:“隻是可惜,年關作為每年最大的節慶之日,最是方便大家往來走動,也是最好名正言順地借機蠅營狗茍的時候。”
“而朝廷報紙逢「三」發布,如今已經過了臘月二十三,再下一期,就得等明年的正月初三了。待著報紙四下傳遞出去,至少又得耗上數日到一旬的時間。”
卓敬一邊說著,一邊在心裏盤算著情況和時間。
他說話直,朱允熥當然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
第一是利用報紙傳遞消息的效率。
第二則是希望這件事情最好能在過年前後傳到各處,或者說,傳到那些私下裏喜歡搞動作的那些人耳朵裏去,這樣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遏製那些貪官在春節時候相互走動、籌謀貪腐的心思。
「卓敬這貨,脖子是硬的,思路倒是還蠻開闊的嘛!」朱允熥在心裏暗道了一句。
而後麵上露出一抹淡笑,道:“看來……卓愛卿倒是與朕想到一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