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十三歲，還沒到加冠禮的年紀(jì)，而且這也不是時候，這麼晚了要去祭祀什麼人，或者拜謁祖廟？也不大可能。
排除這些選項，剩下的隻有一個了，高殷心頭微跳。
等更衣完畢，高殷順著指引來到昭陽殿的正廳。
婁昭君穿著不帶花與佩綬的青服，這是依禮謁見天子時的服裝，可見在婁太後的認(rèn)識內(nèi)，這次會麵隻是一次普通的聚會。
與此相比，皇後李祖娥可謂全副武裝，深青色底的禕衣裹著素色紗內(nèi)單衣，用十二種款式的雉羽做文飾，五種色彩排列交錯。首飾花十二鈿，耳邊小花十二株，朱色的羅縠下裳和蔽膝，環(huán)身的大帶青色緣邊，以朱綠之錦裝飾，腳套青色襪子，鞋以黃金為飾，佩戴白色的玉佩，玄色的絲帶，這是祭祀和朝會等大事時才穿的服裝，皇後的雍儀與威嚴(yán)盡顯。
服飾襯托的是禮製，在衣著上，婁昭君無形中被壓了一頭。
高洋本人戴白珠十二旒通天平冕，懸掛黃色綿球，穿黑色頭巾和紗袍，身上是黑色的袞服和絳紅色下裳，雖然神情懶散，但同樣是正式的裝扮。
他們夫妻二人坐在婁昭君的右側(cè)，見高殷到來，李祖娥眉頭雀躍，連連招手：“殷兒來，到姊姊這來。”
高殷依次對高洋、李祖娥、婁昭君行禮，才坐在母親的身邊，高洋打了個嗬欠。
“人既然齊了，那咱們就開始說點正事吧？”
侍者宮人知趣的退下，婁昭君此時已經(jīng)有些慍怒，她曾經(jīng)想更換衣服，卻被高洋拖住，還用眼神示意自己的宮女不準(zhǔn)動作，而現(xiàn)在又輕易屏退她們。
雖然坐於主位，但婁昭君感覺自己更像是被擺上臺來展覽的稀獸。
“爾如今是天子，說什麼自是什麼。”
聽出太後不滿的語氣，李祖娥隻顧著給高殷收拾不存在的汗水和灰塵，麵上掛笑，沒有一絲反饋。
她的丈夫，天子高洋則說：“阿姊，在座的都是朕之家人，哪有什麼天子、太子，我是您的兒子。”
“殷兒是您的孫，我知道您不喜歡他，我也不喜歡，他太柔弱了，沒有一點鮮卑的風(fēng)骨，也沒有我們高家的豪氣。”
這話讓婁昭君麵色稍稍緩和。
她心裏其實有點驚慌，雖然知道這個兒子在反抗自己的操控，也知道他很多地方都在裝瘋，可保不準(zhǔn)他真瘋了呢？他殺得興起，會不會就突然在今日，把自己也殺了？
眼前的高洋侃侃而談，充滿自信，全然沒有小時候那唯唯諾諾的樣子，讓婁昭君不由感慨，自己當(dāng)初居然沒看穿這個次子的本性。
高洋接著說：“可我也是一個父親，殷兒也是我的兒子，我多少要為他做點打算啊。”
雖然他臉上是委屈的表情，口中也是訴苦的話，但話鋒一轉(zhuǎn)，迴到了如何幫扶高殷身上。
畢竟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婁昭君當(dāng)然知道高洋的想法，冷哼一聲：“別繞圈子了，直說吧。”
高洋聞言，轉(zhuǎn)頭看向高殷：“過來。”
高殷起身，走到高洋身邊，高洋搖頭感慨：“而今殷兒也大了，我欲為其納娶太子妃。”
雖然說男子正式成年，應(yīng)該是二十歲時束發(fā)戴帽、表示成年的加冠禮，然而這是對於有些底蘊的人家而言。
更貧苦的底層百姓，男女以十三到十五歲為半丁，十五歲開始為正丁，要開始服役了，所以高殷實際上已經(jīng)是半個成年人，對擁有國家資源的皇族來說，此時才給高殷談婚論嫁，其實已經(jīng)挺晚了。
因此兩個女人並無意外，李祖娥反應(yīng)最大，連忙接話：“正是呢！《詩經(jīng)》曾雲(yún)，‘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禮記·昏義》也曾說過，‘男女有別而後夫婦有義，夫婦有義而後父子有親，父子有親而後君臣有正，故昏禮者，禮之本也’。”
婁昭君聽得發(fā)愣，還未來得及生氣，高洋先行嗬斥：“勿需引經(jīng)據(jù)典，隻說幹事！”
李祖娥嗬嗬一笑，婉婉道：“殷兒是國家儲君，正當(dāng)有賢妃為配，調(diào)氣純和。我的侄女難勝，而今九歲，正適合與殷兒相配，前日喚進(jìn)宮來讓眾人見過的，太後也在，您覺得如何？”
“老身沒有意見。”婁昭君微微瞇眼，用餘光打量高洋：“天子？”
高洋心中暗罵，這女人好不曉事，若不是他早有決定，興許還真做了這個選擇。
其實高洋此刻有著另外一個選項，就是為高殷聯(lián)姻鮮卑勳貴，比如斛律光的女兒，以此爭取斛律光的支持。
然而他持續(xù)打壓了這幫人十年，目的就不是給他們翻身的機(jī)會，否則他會把段華秀叫來這個場合，讓段華秀幫忙勸說婁昭君，至少讓她在明麵上同意。
高殷作為國家儲君，他的婚姻自然要維護(hù)皇權(quán)，所以他娶的不單是那個女性，而是女性背後的家族資源，通過讓他們變?yōu)橥馄荩瑥亩屵@些人入場為高殷保駕護(hù)航。
當(dāng)初高歡為兒子們選擇婚配的時候，就做好了規(guī)劃，長子高澄娶魏國公主，次子高洋娶河北大族趙郡李氏女，三子高演娶魏國宗室女，四子高湛娶安定胡氏女，其餘子弟的正妃也大部分是魏國宗室女和胡漢士女。
而和高歡一起打天下、資曆深厚的懷朔鎮(zhèn)勳貴，其女不是高齊皇室通婚的主要對象，反倒是他們來迎娶高歡的姻親女子，讓他們圍繞著高家，如眾星捧月，同時這些高氏女又能對勳貴們灌輸以影響，就比如斛律武都娶了義寧公主。
所以高洋的婚姻，一開始就是為了團(tuán)結(jié)河北胡漢士族而打算的，後麵不立段華秀為皇後原因也在於此，高洋延續(xù)了父兄的選擇，隻讓高家女性流入懷朔勳貴家中來施加影響，而不讓勳貴們成為國丈，反過來控製皇族——那不讓這幫人成王莽曹操了？
所以高洋根本不會選擇和勳貴聯(lián)姻，婁昭君不允許高殷有鮮卑勳貴為援助，高洋也不願意高殷被鮮卑勳貴所控，母子在這件事上出於相反的目的，反倒達(dá)成了默契。
按原先的軌跡，高殷沒有現(xiàn)在那麼強烈的上進(jìn)心，隻是幹等著繼位接班，高洋也就寄希望於弟弟們的人性，祈禱高殷有那個福氣，而後逐漸病重，才由李祖娥主導(dǎo)高殷的太子妃人選，使得李難勝上位。
但現(xiàn)在的高殷奮起，要掌權(quán)上位，且高洋還能活動，就有著多為高殷布置的打算。在這方麵，早就在舊魏時期就被高歡玩廢的河北士族已經(jīng)幫不上高殷的忙，李難勝的父兄更是指望不上，不反過來拖高殷的後腿他就燒高香了。
勳貴不能選，世家不想選，高洋還真有些糾結(jié)，好在高殷給他點出了第三個選項。
但這要讓高殷自己來說，而此時正變得緊張的氛圍，不是孩子能發(fā)言的場合。
“不如先看看殷兒的意思，免得他心有所屬，我們在這快刀斬亂麻。”
當(dāng)初高歡給了孩子們一團(tuán)亂麻，讓諸子解開，其他人花費一番手腳，唯獨高洋拿刀亂剁，快速理清，得到高歡的稱讚。
這件事高家人都知道，此刻的高洋忽然冷不丁地玩了自己的梗，婁昭君和李祖娥都忍不住笑了一下，氣氛有所緩和。
高殷抓住機(jī)會，趁機(jī)說：“難勝表妹賢淑，實是人間佳偶，可孩兒既為皇儲，便身負(fù)國家所托，婚姻之事，該以國家為懷，豈能隻考慮自己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