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高殷跨入宣德殿時,那些兵器都停留在正殿的下方,隻有赤手空拳的大臣們隨侍左右。
無所不能的錯覺籠罩在他身上,即便知道隻是假象,但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如果他是自立開國,那麼年號可以馬上改,不過他是繼承皇位,所以等到明年正月再正式改元也不遲,年號在那之前擬定好了就可以。這點與日本不同,日本是繼位次日開始改元。
新的年號已經確定,取《易經》中“大哉乾元”、“大明終始”各一字,合為“乾明”,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鹹寧。
乾既可以指乾卦,也可以指天地和日月,明則有多種好含義,合起來便是天地清朗的意思。
對高殷而言,還存在一些有趣的聯想:作為鮮卑之國的漢人君主,他的目標是將大齊打造為接續星漢、超越隋唐,成為這數百年的民族烙印,在功業上成為明朝,在個人統治上成為乾隆。
明朝的乾隆,是為乾明帝。
現在的高殷,既是天子,也是皇帝。這是兩種不同的概念,天子“以爵事天”,代表神權,皇帝“以號臣下”,代表世俗權力,因此禦璽才分為兩種。
雖然得到了傳國玉璽,但正式的場合多數還是使用皇帝行璽和信璽,玉璽的象征意義大過實際。
在東堂,更換上天子的白珠十二旒平冕、十二圖黑紅袞服,隨後來到正殿,這裏站滿了忠誠於他的侍衛,楊愔、斛律金,各自率領著六品以上的文武百官進入宣德殿,六品以下,則在殿外脫靴侍候。
莊重肅穆的氛圍籠罩著整座宮殿,即使是最受不了漢儒小兒的賀拔仁,也不得不壓抑自己的心思,連在心裏對新君腹誹都不敢。
高殷端坐於皇位之上,輔政的楊愔等人正要上前侍奉,但是被高殷一個動作給推了迴去,楊愔等人悻悻然站在原地,隻是出列,比百官高出幾個幾步——楊愔、高德政原本就是文官之首,有這個地位很正常,不過鄭頤、燕子獻幾人就是因為遺詔輔政而連帶著升天了。
高殷又向斛律金、段韶兩人招手,斛律金試探著,走到和楊愔並行的位置,高殷才微微點頭。
刑不可知,威不可測,則民畏上也。這個舉動意味何事,就交給眾臣自己解讀了。
登基之後第一件事,就是進行大齊建國以來的若幹曆史問題的討論,總結先君的統治經驗,而其中,又以為先君上廟號、諡號為第一項工作。
古人除了祭拜天地、山河概念的神靈外,還崇拜著逝去的先祖,會對他們進行祭祀,寄托情感上的哀思,同時也是在強調自己現實地位的來源,繼而產生了宗廟製度:夏稱世室,殷商稱重屋,周稱明堂,秦漢稱太廟,供奉著每代先祖。
但幾百年下來,先祖一大串,肯定不能全部祭拜,因此就隻能把往上四代以上的先祖給移出去了,隻祭拜和現在的後代聯係較深的近幾代先祖。
但其中有一些祖先實在是功勞太大,不能忽視,於是就要留下他們,世世代代念誦他們的恩情;同時後輩不能稱唿祖先的大名,又要對各個不同的先祖加以區分,於是就要給他們上尊稱,也就是廟號。
最開始,廟號隻有三種:“太”、“高”、“中”,分別對應創業者、功高者、中興者,廟號是對他們的作為的肯定,以表示永遠立廟祭祀之意。
商朝滅亡後,周朝的姬旦與呂尚為了鞏固周王朝的統治地位,奪取商朝的禮法與話語權,於是將廟號廢棄不用,創製諡法。
此時的諡號製度對比廟號,的確有著拓展性與優越性,開始用更多的字作為諡號,不僅能將祖先分得更加清晰,同時還能對祖先的生前作為進行評定,給予或褒或貶的評價,如周武王,齊桓公。
諡號一直持續到秦朝一統,始皇帝嬴政不喜歡這一套,認為諡號有“子議父、臣議君”的嫌疑,將諡號廢除,到後來西漢,才因為需要,恢複了諡號與廟號的使用。
至此,兩個製度死灰複燃,交融合並,迸發出全新的生命力。
年號,則是國家用來紀錄年份的一種名號,往往也是時運變化的標誌。
在漢朝以前沒有年號,史書以君主在位的時間來統計,君主登極那一年稱作元年。
“元”這個字,本義是人頭,是人體最突出與重要的頭部,繼而引申為第一、開始之意,元月、元年、元旦,取的都是這個意思。
到了漢朝,漢帝想要維護漢朝的統治,同時也是根據現實的需要,重新撿起了商、周的廟、諡之法,以證明自己是繼承了前代的天命新王朝;
但新王朝,就也要有新氣象。漢帝要證明自己和前代君王不一樣,同時也是為了強化控製,將曆法推行到全國各地,表示所有土地都掌握在中央朝廷手中,隨著皇帝的曆法而變更,意味著時局在漢中央的控製下。
於是從漢文帝開始,就在紀年上開始巧思:文帝以十六年為一個階段,第十七年改稱作後元年,是因為按照當時的觀念,這樣的舉動是除舊布新,能夠讓漢家天下與民更始,重獲新生:就像“芳齡十六”,聽起來也不大,但“年方二八”,總歸是更年輕。
漢代諸侯王們的曆法,實際上是被剝奪了,再也不會出現“吳王二年”、“淮南王三年”這樣的事情,這也是七國之亂後漢朝廷威權勢漲,地方諸侯無力抵抗的一個側麵。
之後到了漢武帝時期,改變的基礎已經鋪就,隻需要一個契機,就會開始創新。
漢文帝是十六年一隔,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前中後三元,共計五十四年,絕大部分君王在位時間都夠用了,哪怕是小豬這個皇帝同行裏在位時間第三長的主,也剛好是五十四年的在位時間,完美符合這個框架。
但劉小豬這個人比他父祖都急功近利得多,他是六年改一次,每六年就是一元,如此也就不能使用前中後了,而是用一二三四這樣的紀年法。
時間久了,大家都覺得這樣沒有什麼神聖性,於是某些部門就提出,一二三四太沒勁兒了,咱們要不采用某些天瑞,搞個彩頭吧,這樣算是喜上加喜。
小豬同意了,剛好他第十九年率眾打獵,抓到一隻稀有的獨角獸白麟,這被看作是祥瑞之物,值得紀念,於是四元元年變成了“元狩元年”,又相應的創造了“建元”、“元光”、“元朔”等年號,取代前麵的一元二元三元,年號也有追封了屬於是。
之後劉小豬就跟瘋了一樣,從六年一元又變成了四年一元,一直持續到他去世,同時也不以元為名了,改為“太初”、“天漢”等體現漢朝皇家特殊地位的字樣。
這是中國古代政治史上一次重大的事件,極大地強化了皇帝唯我獨尊的地位。
春秋時期,各國用自家君主的在位年數來紀年,到漢初同樣如此,於是漢帝與各諸侯王,就出現了在禮法上的隔閡,頗有些對抗的意思,不能體現出大漢皇帝的威嚴,等這幾代漢帝的威望衰敗,遲早要重演周朝的舊事。
但使用年號以後,漢家天子有紀年而諸侯王沒有,使漢皇的權威淩駕於各路諸侯之上,有利於強化和鞏固朝廷的統治,就此成為了皇帝神聖統治的權威象征之一。
此後的年號,就被皇帝們賦予了自己的政治期望和隱秘的政治信號,例如李隆基在公元714年改元“開元”,為什麼?
因為他在前一年幹掉了太平公主,從武則天篡位到先天二年,一直存在著寄生在李氏身上、掌握實權的“李武集團”,太平公主則是這個李武集團最後一個領袖。
當李隆基消滅武氏餘孽,李武集團徹底覆滅後,就意味著光複了李家天下,保證了李氏皇權的血液裏沒有那些雜七雜八的武家紐帶,因此才改元“開元”,大唐除舊布新,從此邁向新紀元!
商人的廟號、周人的諡號、漢人的年號,囊括了時間與空間,一同構成了宗法秩序,打造出一套完整的政治規訓邏輯,為後世繼承人的權力來源進行背書,成為千年以來中國的精神符號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