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端王的第二次祥瑞
九月初三,端王府後園,九曲迴廊盡處,一丈闊的青玉池原本注滿了清澈的汴河水,又倒入了六桶西域血色葡萄酒,這池水瞬間殷紅如玉。池底三百顆琉璃明珠被燭光映照,浮沉明滅,似星河倒墜入黃泉。池畔一個金絲楠木雕成的巨龜馱著一隻巨大的酒桶,龜目所嵌的兩顆波斯貓眼石隨月轉瞳,似乎正直勾勾盯著禦座上的官家。
羯鼓驟響,十六名昆侖奴赤膊魚貫而入,肩扛鎏金荷葉盤。十六名王府中的絕色丫鬟將荷葉盤中的琉璃觴輕輕置入水中,琉璃觴隨水波滑向禦前,酒液蕩出漣漪的剎那,池底忽然現出晶瑩的光彩來。細細看去,這些斑斕的光彩竟然聚成龍形,明亮的燭光搖曳之下,那條龍在漾動的水波中似乎鮮活起來。
“此酒名‘千歲憂’,取高昌冰川水釀了三秋。”端王一身簇新紫色蟒袍,頭上一頂簇新金冠,他躬身上前,雙手捧定一隻羊脂玉雕成的酒盞,“請陛下品嚐!”
“端王有心啦!”旁邊一個太監接過端王的玉盞,要以銀筷相試,官家臉色一沉,“不必!”伸手接過玉盞,仔細端詳,臉上顯出笑容來,“你這玉盞,盞中‘千歲憂’豈不是我前年賞賜於你的?”
“陛下賞賜,豈敢輕易用之,唯有特殊時節才出示。”
“嗯,”官家滿意地點點頭,“你有心啦,可也不必如此小心,似這等酒器,宮中無數,你若喜歡,明日再賞你幾件便是,如此珍而重之,豈不辜負了朕的心意!”
“謝陛下,隻是府中也頗有些精美之物,不敢跟宮中相比,今日驚動陛下,為我這粗淺之人賀壽,隻好取出來以供禦用。”
“端王不必如此謹慎,你今年四十整壽,乃人生一大事,朕早就說過必親到府上相祝。”
端王攜了端王妃雙雙跪拜,抬起頭來時,二人臉上均有淚痕。“謝陛下!臣子已經四十有年,隻是平日荒於政務,一味隻是玩耍,如今想起來,甚是汗顏。”
“於此朕還是要規勸於你,如今天下太平,萬事昌盛,殿中能臣輩出,原也用不到你親自操勞的。但前日與首宰對弈之時,首宰曾言端王年近四十,況可立乎?”
端王聽了心頭一震,沒想到李繼勳的安排這麼快就已經有了效果,他麵上慚愧之態大顯,再次磕下頭去,口中道:“臣弟耽於胡鬧,還請聖上處罰。”
官家將手中玉盞置於案上,以手撫胸,?然道:“太後也要我勸你,是時候收迴玩耍之心,也好為國多出些力才好。”
“是……臣弟再不敢胡鬧,便請聖上放心,從此以後,必收了野態。……話音未落,池心轟然一響,炸開白浪,一頭雪色大龜破水而出。官家見此情景,頗有驚懼之色。
“驚了聖上,是臣弟的罪過,這是……”
“我豈不知!”官家以手加額,臉現喜色,“隻是不曾想到,你這裏也有這等異物!”
“恭喜聖上!賀喜聖上!”端王連連擺手,讓人將大龜從池中撈取出來。
官家聽到端王賀喜,眉頭卻皺了起來,前些日子端王進宮報大相國寺千年銀杏爆炸之事,也曾說過這樣的話,事實上……
“陛下,此龜乃是十年前聖上所賜之神物啊!”
“你這樣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隻是當時隻有巴掌大小,何以十年間長至如此之在,朕聽說龜之一物,最是長壽,因其生長極為緩慢。”
“不敢欺瞞聖上,當年……聖上賜我之後,我特意在後園挖掘大池來供養,就是現在這個池子了,但放入不久,再也不見此龜任何消息,臣弟……以為……以為……”
“沒想到它不但活著,而且竟然長成巨物啦!”
“正是,丟失了禦賜之物,臣弟一直不敢告知。哪想到今天聖上駕臨此處,這龜竟然自己顯了出來,莫非是……”
旁邊一名老太監擺了一下拂塵,趨身向前,輕聲道:“陛下,奴才記得當年是我為端王送來的此龜,老奴記得當年那龜的背上有一條隱約的圖案,不如……”
官家眼睛一亮,“是的,你這樣一說,朕也想起來啦,似乎有紋。”旁邊一個小太監小跑過去,俯身查看那隻龜的背部,突然大聲喊道:“陛下,這……這白龜的背上似乎有字!”
老太監喝道:“大膽,聖躬麵前大唿小叫,如此無禮,退下自掌三十!”
“不必,近前來,背上何字?”
那小太監又重新去察看,看了半晌,迴來時滿臉疑惑之色,“聖上,是小的隨口亂講,那不是字,是……一些花紋。”
老太監正要發怒,隨駕前來的一個年輕公子湊到近前,略看一看,大驚失色,連聲叫道:“怎麼可能……這如何可能!”
官家再也忍耐不住,緩下禦座,直到巨龜近前,說也奇怪,那龜原被兩名力士勉強按住,官家走近時,卻不再掙紮,卻揚起頭來直視官家。
官家詩書在腹,頗有文才,俯首略看一看,不由麵露微笑,左手輕撫頦下黑須。“端王,前來一看!”
端王趕緊趨步近前,仔細看去,那白龜背上赫然現出四個篆字:
“天授九鼎”!
玉姑來不及換下王府下人的打扮,直接來到李繼勳的密室。
“如何?”
“一切正如主人所料,聖上龍心大悅,甚至還多飲了一盞酒。”
李繼勳點點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沉思半晌,“端王爺呢?”
“自然也如主人所料,甚為興奮,聖上離去之後,他一直到亥初才迴房就寢。”
玉姑剛走,王世衡便走了進來。
“如何?”
“先生所料皆準。”
“好!”王世衡將折扇合上,“咱們不妨就進行下一步,要讓端王漸漸產生依賴心理,逢事便非李先生不可。”
“先生這招連環計策,果然非是常人所及。”
“聖上那裏還要多加注意,今日那個老太監是否還可再用?”
“他如今年老力衰,隻伺候太後一人,要不是我刻意安排,他今天到不了端王那裏。”
“啪”的一聲,折扇在王世衡的掌心擊了一記,“最好!上次所報祥瑞已經讓太後頗感不安,聖上必不會將今日之事言說給太後,不妨……”
“這個我已經安排妥當,便不用老太監,也自有別人告知太後。”
“嗯,還是李先生想得周到,因為此人一旦用過,便不可再用,老太監於咱們甚是重要,不可輕棄!”
李繼勳見王世衡心思轉得如此之快,不由心驚。“此點我倒沒有想過,多謝先生提醒,還有一件事要請教先生……”
“不敢言教,李先生不必總是如此客氣,王某如今無家可迴,多虧收留,願盡綿薄之力。”
“好!”李繼勳點頭,“以後咱們二人之間都不必如此,若有那一日,李某不敢忘記先生之情,必辟一處先生鍾愛之地頤養餘生。”
王世衡雙肩一震,“好!便請言說吧。”
“六大行的事情……”
“先生不是要它們再亂上一段時間嗎?何必如此急迫,這幫人眼界不寬,能力有限,翻不起多大的浪來。”
“我剛接到消息,十天前六大行的大把頭同時失蹤了一整日,自那以後……我們期望的混亂沒有出現,相反,各大行似乎正在逐漸恢複秩序。”
王世衡麵色凝重起來,“有人從中作梗?”
“不是,是想要從中取利。嘿!必定以為我姓李的管不住這幫雜碎,想要把這一大塊肥肉吞了去,他們也不想想自己的胃口!”
這是李繼勳極少表現出來的失態,王世衡暗暗警惕,姓李的當自己的麵公然露出這樣的心態,必會下狠手了!
“那先生要如何處置?背後的人可打探出來了嗎?”
“我原想此事不必過急,如先生給我的建議一般,等他們亂成了一鍋粥,所有人都開始後悔之時,才會想到我的好處。現在看來,必要快刀斬亂麻才行!”
“他的主意已定,為什麼還要諮詢於我呢?”王世衡略一思索,便即明白,這是一個提醒,一個警告:
你的主意也不是全都正確!
“如此,我隻提醒先生一句話。此事仍不可過於倉促,還是要摸準背後之人,否則……”
“好!讓三個小乙先去各家摸摸底,看看能否得到些消息。”
王世衡想要再勸他一句,又放棄了這個想法。“三個小乙如今各揣心腹事,未必肯給他下力氣。如果沒有結果,他還是要來找我。”
肉行的副把頭將金小乙迎進了會客廳,小乙注意到廳裏西牆邊那條長案上供著一個牌位,必是老把頭鐵通的。按照禮節,小乙應該恭敬地過去上三炷香,不管他自己代表的是誰,但死者為大。可是金小乙眼光隻一掠而過,對副把頭的揖讓似乎也沒有聽到。
“大公子不在家?去哪裏啦?”
“金公子,我們家大少爺如今是咱們肉行的大把頭,身上事情多得很,一大早就出去了。大把頭不說,我也不好問,公子也知道的,咱們肉行規矩挺大。”
“你們規矩大,那我的就不是規矩啦!”金小乙臉上一副不屑的表情,“主人叫我親自上門來看看,這幾個月的月金少了許多,那是什麼緣故?”
金小乙年紀比自己小著十多歲,卻這樣大喇喇跟自己說話,副把頭咽了口唾沫,心裏老大不高興。老把頭活著的時候,他曾經跟著去見過幾次李繼勳,也沒見他這般傲慢。
“金公子,肉行最近幾個月發生了不少事,先是花子幫找咱們麻煩,後來老把頭又遭不幸,幾個副把頭也都不大安生,這些日子也才安定了些……”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金小乙卻一聲冷笑,“你們跟花子幫向來不睦,那也是你們做事過於張狂,反而把責任怪到他們身上來。不管怎麼說,主人吩咐,從下個月起各家都恢複到原來的數目,既然鐵大公子躲著不肯見我,你隻管把話傳到就行。”
“這個……還望金公子在主子麵前多多為我們……”
“主子的規矩我怎麼敢私下改變,話我已經傳到了,告辭!”
李繼勳要求三個小乙做的事情更多,但金小乙毫不在意。“亂吧,越亂越好。”肉行原來是玉姑在管理,他們依仗這個駝背女人的勢力,從來也不把三個小乙放在眼裏,每逢年節,絲毫的孝敬也是沒有。
司馬骨朵也不在!
金小乙跟花行總舵的三個妙齡少女打了會嘴仗,三個漂亮少女身上都散發出淡淡的說不清的香味兒,直擾得這位金哥兒頗有些心猿意馬,但他知道這些漂亮妞兒雖然嘴上跟他打得火熱,其實一絲便宜也占不到。想起花行的新把頭司馬骨朵的嬌美麵容,他實在有些舍不得離開,但纏得太久,少不得會將隱退的老把頭司馬穗引出來,這老家夥不僅一身高明功夫,更是嘴上陰損不饒人,弄得灰頭土臉,反而不好看。
“記住哥兒剛才的話,一定不要忘啦!”他伸手去捏離他最近的姑娘臉蛋,那姑娘輕聲一笑,巧妙躲開了他。
“金哥兒放心!你的話就是聖旨,我們可不敢不遵。”
他被這群姑娘弄得火起,下身好不難過,本來想直接去給李繼勳報告,想想還是先去牡丹棚,找張小小泄泄火氣,這騷貨整日弄得他精疲力盡,卻十分地舍不得她。
再說,迴去得太早,李繼勳還以為他不肯盡力呢,忙什麼,天還大早著呢。
若是往常,佟小乙簡直就是這裏的爺!秦天獸活著的時候,哪個不知道佟哥兒的身份,他既是秦天獸的把兄弟,也是名滿京城的四公子,影子皇帝李繼勳的得力幹將!隻要有時間,佟小乙就會呆在這裏,整日除了飲酒,便是賭博,經常就睡在這裏。
街麵上的花子們穿得破破爛爛,一身腥臭之氣,但花子幫的總舵可真是個好地方,據說這個大院子是從一個落魄的郡王手中買下來的。
可是今天不一樣!倒不是花子幫不熱情,隻是……佟小乙自己一時也不明白,究竟有什麼不一樣。
秦討仍然一口一個佟叔,其實兩個隻差著兩歲,三個副把頭都是新近才升上來的,小乙一個也不認識,這三個人對這個爺的到來仍然很恭敬,照顧得也很周到,但就是不一樣!
秦天獸過生日那天他沒有來賀壽,死的那天他也沒來。那是一段太灰暗的日子,小竹子跟一個武功奇高的大漢將他當成了賭博的籌碼,使他出了一場大醜。
壞事總是傳得很快,沒幾日整個汴梁城街麵上的混子都知道了這個消息,佟小乙不得不龜縮在家裏,慢慢舔舐心靈上的創傷。
但不來給義兄送上一程,於情於禮都有些說不過去,今天要不是主人的安排,佟小乙覺得此後再也不可能來花子幫了。
“花子幫是你的地界,你還是要好好管起來。”李繼勳麵帶溫和的笑容,鼓勵他,“花子幫如今是京裏第一大幫派,勢力非同小可,我一直交給你來管理,這些年你的辛苦沒有白費。而今花子幫的幾位幫主全部罹難,趁著沒有亂起來,你還要多費些心思,我也知道你的難處,但此事交給別人我卻不放心。”
佟小乙也不想別人伸手到他的盤中取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