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像攪拌機裏翻湧的瀝青,裹著細小冰晶在交通壕上方盤旋,將江防南岸切割成無數個密閉的混沌空間。
腐爛的屍臭味混著江水的腥澀,如同帶著倒刺的細針,順著防寒麵罩的縫隙瘋狂鑽進鼻腔。
零下四十度的嚴寒本該凍結所有腐敗氣息,可一百多萬具屍體滲出的屍液早已在灘塗下凝結成暗紅的冰殼。
每當江風掠過,便會發出細碎的哢嚓聲,像是江裏的冤魂在咀嚼著自己曾經的屍體。
破碎的冰麵下,腫脹的屍體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偶爾浮出半張扭曲的人臉,空洞的眼窩裏還嵌著未融化的冰晶。
這腐爛的氣息在極寒中反而愈發濃烈,內髒糜爛的酸腐、血液氧化的鐵鏽味,以及腸道脹氣混合著江水腥鹹的複雜味道,如同千萬把鈍刀同時刮擦著嗅覺神經,讓人胃部翻湧卻吐無可吐。
“人啊!活著的時候當牛馬,死了連囫圇屍首都留不住,泡得發脹了喂魚,骨頭碎了填江底!掙那點賣命錢有屁用?最後連塊埋骨頭的地兒都沒有,全便宜了這滿是腥臭的江水!”
張涵忍不住幹嘔了幾下,低聲抱怨道,喉間泛起酸苦,伸手抹了把臉,繼續拿著望遠鏡,試圖看清江對岸的情況,鋼盔壓得脖子發酸。
可是無論怎麼調整望遠鏡的焦距以及倍率,鏡筒中隻有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閃過灰影,卻分不清是晃動的灌木還是潛伏的敵人。
張涵倒是想整一具熱成像,看一下能不能穿透迷霧,可是很遺憾,熱成像並沒有配發到班級,隻是配發到了排級。
早上8點,天空升起照明彈,白亮的光被濃霧削弱,隻能在頭頂照出一團模糊光暈,連壕溝另一頭的沙袋牆都看不清。
張涵抬手扶穩下滑的鋼盔,指腹觸到內襯磨破的毛邊,那裏的海綿墊早已磨穿,粗糙的帆布直接貼著皮膚,每次低頭都能蹭掉一層皮。
頭盔和戰術背心都是民兵留下的,這大概率是上層在換防前就敲定好的事。
民兵撤下去修整用不著這些防具,倒也算是物盡其用。
“這霧氣,就該躲在家裏睡覺。”張涵咒罵著蹲下身,雪花混著泥漿濺在褲腿上。
上崗才九分鍾,戰術背心裏的冷汗已經涼透,06式戰術背心的肩帶深深勒進斜方肌,前胸後背的軍規三級防彈板隨著唿吸擠壓肋骨。
之前檢查時發現,防彈板邊角都磨出了凹陷,布料接縫處也有不少線頭。
突然,空氣被尖銳的破空聲撕裂。
張涵還沒分辨出聲音來源,大個班長的喊聲已經穿透濃霧:“炮擊!是大口徑火炮,所有人進防炮洞!快他媽動起來。”
“我日,老子才剛剛接崗啊。”張涵本能地撲倒在地,下巴重重砸在壕溝積冰上,嚐到滿嘴血腥味,指甲摳進混著冰碴的泥漿,連滾帶爬朝著三米外的防炮洞口挪動,身後的鋼盔帶子散開,在劇烈動作中甩到臉上抽得生疼。
第一聲爆炸響起時,整個交通壕都在震動。
張涵的關節幾乎能清晰感受到凍土傳遞的細微震顫,那不是零星的抖動,而是持續不斷的、有節奏的顫栗。
由於距離較遠,爆炸聲不是很明顯,但可以很清楚的分析出,這次炮擊的規模絕對不小,頭頂密集的尖嘯聲,甚至掩蓋過了自己劇烈的唿吸。
不同於昨天的炮擊,這次的爆炸聲從不同方向傳來:東邊的炮聲低沉,伴隨著泥土被炸起的轟鳴;西邊的爆炸聲更短促,像重物連續撞擊地麵。
江上軍艦開炮的火光在濃霧中一閃而過,橙紅色的光芒隻能勉強照亮近處的霧氣,隨即被黑暗吞沒。
“不會是感染者大規模進攻了吧?”張涵的盔簷幾乎蓋住了自己的眼睛,卻不敢伸手去扶,像條被凍僵的蛇般扭曲著身體往前蹭。
作戰靴在凍土上打滑,他隻能用膝蓋死死頂住壕壁借力。
直到滾進防炮洞的混凝土拱門,他才敢半跪起身,雙手死死捂住耳朵,嘴巴下意識張開。
這是在臨海市炮擊中撿迴條命才記住的動作。
此刻,紛飛的彈片、混著人體組織的血雨、還有平民被炸飛時殘肢滾落在地的畫麵,又在視網膜上瘋狂閃現。
“小張!小張!感…感染者來啦,感染者來啦。”
帶著哭腔的嘶吼突然刺破尖嘯聲,防炮洞的厚帆布簾被猛地掀開。
老李整個人踉蹌著撞進來,防彈衣歪掛在肩頭,水壺在腰側晃蕩著磕出聲響。他的瞳孔還在劇烈收縮,嘴角沾著蹭到的泥漿,活像剛從泥坑裏撈出來的溺水者。
張涵往旁邊靠了靠,讓出半人寬的位置,目光掃過老李呆滯的臉:“咋的?理頭發的時候逞英雄,現在當狗熊了?”
老李根本沒聽見罵聲,雙手死死抱住腦袋,指甲摳進鋼盔縫隙,整個人還在往洞深處蹭:“來了……肯定來了……”他牙齒打顫,語無倫次地嘟囔,“霧這麼大,感染者……感染者肯定劃著小船渡江了……”
“慫貨。”張涵看著對方失控的樣子,最終歎了口氣,把沒有實彈的燒火棍子扔在一旁,左手悄悄探進戰術背心內側,抽出92式手槍,冰涼的握把貼合掌心,保險栓“哢嗒”輕響,黑洞洞的槍口已經指向洞口外濃稠的黑暗。
“我他媽就是個開貨車的!”老李的鋼盔“當啷”一聲滾落在地,整個人劇烈地抽搐著,手指瘋狂地摳扯自己的頭發,血珠順著發絲滴落,“上個月還在國道上跑運輸!憑什麼讓我來這兒當活靶子?”
狹窄的防炮洞宛如擴音器,老李的哭喊與洞外的爆炸聲在巖壁間來迴碰撞。
張涵感覺耳朵仿佛在遭受到強奸,後槽牙咬得發酸,槍管在黑暗中微微震顫。
“他媽的,你給老子安靜點!”
怒吼著的同時,他的軍靴已經裹挾著泥漿狠狠踹出。
靴底精準撞在老李下腹,防彈衣護不到的軟肋瞬間塌陷,悶響混著布料撕裂聲炸開,老李像被獵槍擊中的野狗般蜷成蝦米,迷彩服下的皮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腫起青紫。
“我想迴家……我想迴家。”老李的喉間溢出瀕死般的嗚咽,雙手死死抱住肚子,額頭一下又一下撞著地麵,涎水從嘴角淌下。
張涵盯著他劇烈起伏的後背,聽著那逐漸變弱的抽氣聲,突然發現自己握槍的手心裏全是汗,冰涼的金屬握把變得黏膩。
“一個大老爺們,炮擊就把你嚇到了,感染者還沒來呢。”他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在洞內迴蕩,像是從很遠的地方飄來。
這話與其說是說給老李,不如說是在給胸腔裏那隻瘋狂跳動的心髒套上枷鎖。
頭頂的破空聲愈發密集,像無數金屬刮擦聲在防炮洞上方盤旋。
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霧裏,誰也不知道下一秒炮彈會落在哪裏。
或許就在頭頂炸開,或許在身邊掀起氣浪,瞬間撕碎朝夕相處的戰友。
這就是真實的戰場。
士兵們要對抗的不僅是迷霧中隨時可能撲來的感染者,還有胸腔裏瘋狂跳動、幾乎要衝破喉嚨的恐懼。
而如何戰勝這種恐懼?
沒人能給出答案。
就像此刻,沒人知道,那些潛伏在濃霧深處的威脅,距離自己究竟還有多遠。
……
239旅指揮部設在臨江中學,跟前線潮濕陰冷的碉堡戰壕比起來,這裏部分屋子裝著空調,實木桌椅擺放整齊,確實算得上舒適安靜。而且指揮部離前線直線距離不過兩公裏,無線電信號穩定,通訊調度十分方便。
鄧偉雄站在頂層校長辦公室裏,背後整麵白牆都被作戰地圖覆蓋,紅藍箭頭密密麻麻交錯,他雙手背在身後,盯著窗外灘沙江的方向,目光像凝固的鐵,眉頭擰成死結。
辦公室裏靜得能聽見空調外機的嗡鳴,玻璃窗上結著細碎的霜花。
這次大規模炮擊是經過周密部署的。
不是防禦,而是主動出擊。
目的就是要打亂感染者的行動節奏,防止它們收集木材、汽油桶這些簡易渡江工具。
隻要能多拖一天,防線就能加固一天,後續增援部隊也能多爭取些集結時間。
“旅長。”宮安心輕輕推開門,生怕驚擾到沉思中的鄧偉雄。
鄧偉雄像尊石刻的雕像,連眼皮都沒動。他還陷在和第19征召師的糾紛裏拔不出來。
雖然扯皮的事暫時壓下去了,但爭議區域劃成兩半分守,怎麼想都像根刺紮在喉嚨裏。
戰場上最要命的就是友軍互相拆臺,真到了關鍵時刻背後捅刀子,整條防線都得跟著陪葬。
“旅長。”宮安心硬著頭皮往前走了兩步,鞋底蹭著地板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什麼事?”鄧偉雄依舊盯著窗外灘江翻湧的浪花。
宮安心立刻在兩米外站定,這個距離既能保證聲音清晰傳達,又不會冒犯到旅長。他摸出藏在戰術背心口袋裏的加密通訊記錄:“江防總指揮部剛發來急電,今早7點32分,感染者小股部隊在武鳴縣搞了次試探性登陸。”
鄧偉雄終於轉過身,稍微提起了一點興致:“戰況如何?”
宮安心低頭展開記錄,低聲念道:“江防團和巡邏軍艦第一時間發現了動靜。那些感染者剛露頭就被壓製,小船調頭就跑。但重點是……”他咽了口唾沫,喉結上下滾動,“有幾艘改裝漁船架著重機槍,對著軍艦瘋狂掃射。孫逸飛上將下令全線戒備,預估感染者今晚或者明天早上就會發動總攻。”
“還有,命令各個防區務必將消息傳達到每一名士兵、每一名軍官。”宮安心特意加重語氣。
鄧偉雄沉默良久,才擠出一句:“你是說那些感染者會用重機槍了?”
“是的,旅長。”宮安心上前半步,遞出平板電腦。
鄧偉雄接過平板,照片上的場景瞬間映入眼簾:一艘約5米長、3米多寬的漁船在江麵上搖搖晃晃,船上擠著四五名感染者,船頭那挺看似53式的重機槍正噴吐著火舌,朝著一艘護衛艦瘋狂掃射。
7.62毫米的子彈如一陣急雨,劈裏啪啦地擊打在軍艦的裝甲板上,發出清脆的“叮當”聲,卻未能造成實質傷害。
然而,當軍艦的主炮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那門76毫米自衛炮精準地命中目標,瞬間將漁船炸成碎片。
爆炸產生的巨大衝擊力讓畫麵劇烈抖動,漁船在火光與硝煙中四分五裂,最終緩緩沉入江底。
鄧偉雄的目光穿透彌漫的硝煙和江上的迷霧,隱約看見更多黑影在水麵蠕動。
那是一群感染者,它們或抓著簡陋的竹筏,竹筏因承載過多而搖搖欲沉;或抱著汽油桶,用腫脹發白的四肢拚命劃動;甚至有些感染者僅套了個遊泳圈,用繩子拴在木筏後,跟在後麵艱難地遊著。
鄧偉雄盯著屏幕,心中的震驚已經無法言表。
“安心,你覺得它們這打法像什麼?”
宮安心斟酌片刻,一邊觀察著鄧偉雄緊繃的神情,一邊說道:“像是在試探,又或者是在看渡江方案的可能性,並且看配合。一艘武裝漁船附近,通常有著大量的普通感染者,但大多都是手持刀具的,像是用來消耗防線上軍隊火力的炮灰部隊。”
“你沒有看出深意。”鄧偉雄輕歎一口氣,把平板重重放在桌上,震得桌麵上的鉛筆都跳了起來。
“這是在訓練和磨合,用普通感染者的命來進行訓練和磨合。”
“你數數視頻裏武裝漁船和炮灰的比例,三艘武裝船配著至少兩百個活靶子!它們正在用命當教材,讓會用槍的感染者帶新丁,用實戰練出會打配合的精銳部隊!”
“對岸的食物早被啃光了,現在連樹皮都沒得吃。它們這是一箭三雕,既能篩選出聰明的個體,又能消耗掉老弱病殘節省口糧,還能摸清我們的火力部署!”說到最後,鄧偉雄的聲音突然低下去,帶著某種近乎絕望的沙啞,“等它們磨合完畢,下一次就不是試探......而是真正的死亡浪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