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jié),天空湛藍(lán)如洗,陽光透過稀薄的雲(yún)層灑下,溫暖而明亮。
然而,對於謝鍾情來說,這個本該充滿生機(jī)和活力的季節(jié),卻讓她感到無比的寒冷。
明明周圍的空氣都彌漫著和煦的氣息,但謝鍾情卻仿佛置身於冰窖之中,渾身發(fā)冷。
她那雙美麗的眼睛早已被淚水浸濕,模糊不清。
此刻,她正顫抖著手,緊握著王大郎遞給她的那張紙。
當(dāng)她終於看清紙上的字時,整個人如同遭受雷擊一般,呆立當(dāng)場。
隻見那紙張上方,赫然印著三個醒目的大字——放妻書!
“放……妻……書……”
謝鍾情喃喃自語,聲音中滿是難以置信和痛苦。
這三個字猶如一把鋒利的匕首,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眸,令她的心瞬間破碎成無數(shù)片。
王大郎王兼強(qiáng)忍著內(nèi)心的痛楚,緩緩轉(zhuǎn)過臉去,避開了謝鍾情絕望的目光,用略微低沉的聲音道:“四娣婦,這是四郎他托我轉(zhuǎn)交給你的……”
“不!不可能!”謝鍾情猛地抬起頭,滿臉淚痕地?fù)u著頭,嘶聲喊道,“景燁說過,他做夢都想娶我,他對我許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諾,他、他怎麼能這樣對我……不!我絕不相信!”
想起曾經(jīng)與王政相處的點點滴滴,那些甜蜜溫馨的迴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
夫主曾那般深情地凝視著她,告訴她自己有多麼愛她,願意與她攜手共度餘生。
即便景燁不幸早逝,謝鍾情也從未想過改嫁……
可如今,這張放妻書將一切美好都擊得粉碎。
景燁竟都不給她繼續(xù)做王氏婦的機(jī)會……
一身素衣的女子癱坐在地,悲從中來,低低啜泣著。
上首的王司空和鄭氏等人都於心不忍,鄭氏甚至已紅了眼眶,拿著帕子拭淚。
王兼站在謝鍾情麵前,看到女子如此傷心欲絕的模樣,心中也是一陣酸楚,他輕輕歎了口氣,安慰道:“娣婦,這確實是四郎他在與你成親的前一日,交給我的……”
說到這裏,王兼不禁迴想起自己的弟弟,眼眶也微微泛紅起來,“娣婦,四弟他其實也是迫不得已,他是為了你,他知自己隨時都有可能喪命,無法長久陪伴你,不忍心耽誤你的青春年華,更不願讓你日後受苦受累,四弟他考慮再三,才做出了這個艱難的決定……”
王兼迴憶起,在那大婚將至的前幾日,他去找四弟,靜靜站在門口,目光落在屋內(nèi)正獨坐於案前的四弟身上。
他看見四郎默默緊握著一枚小巧精致的護(hù)身符,那護(hù)身符在他手中不時地被翻轉(zhuǎn)、摩挲著,仿佛承載著他滿心複雜的情緒。
此時的四郎,時而麵露欣喜之色,時而卻又眉頭緊鎖,滿臉苦惱,像是被一股無形的重壓所困擾,令他難以抉擇。
就這樣,王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內(nèi)心不斷地掙紮著。
終於,經(jīng)過一番痛苦的思索之後,王政緩緩拿起筆,在案上鋪開一張潔白的蠶繭紙,一筆一劃寫下了這份放妻書。
每一個字都仿佛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字裏行間透露出無盡的無奈和痛楚。
王兼至今仍清晰地記得,當(dāng)四弟將這份放妻書交到他手上時,那張原本俊逸非凡的臉龐此刻已滿是無法掩飾的痛色。
可以想象得到,當(dāng)時的四弟心中究竟承受著怎樣巨大的悲傷和不舍。
其實,王兼一直都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
當(dāng)初在為四弟與謝鍾情的姻緣,四弟去瓦官寺求過簽的,不是良緣,強(qiáng)求隻會招來災(zāi)禍。
然而,深愛謝鍾情的王政卻選擇了悄悄隱瞞這一結(jié)果,並執(zhí)意要迎娶謝鍾情過門。
或許那時的四弟堅信“人定勝天”,認(rèn)為隻要自己小心謹(jǐn)慎,就不會遇見什麼死劫,會與愛人攜手共度一生。
可惜事與願違,盡管他們婚後也曾有過一段幸福甜蜜的時光,但最終四郎還是未能逃脫死亡的宿命,年紀(jì)輕輕便拋下愛妻撒手人寰,隻留下謝鍾情孤苦伶仃一人在世。
每當(dāng)迴想起往昔那些種種,王兼的眼眶不由地微微泛紅。
說來,這一切皆是因四郎一時的私心而起,他強(qiáng)行迎娶了謝鍾情,卻又在兩人恩愛情濃之際驟然離世,讓謝鍾情遭受如此沉重的打擊,從此陷入深深的悲痛之中無法自拔。
終究是他們王氏虧欠四娣婦良多。
王兼望著眼前那正默默飲泣的女子,聲音沙啞道:“鍾情,這放妻書你收好。我們已派人去告知謝氏了,想必用不了多久,你的父兄便會前來接你迴去……”
話未說完,他便忍不住別過頭去,不敢再看謝鍾情那悲痛流淚的模樣。
謝鍾情聽到這話,心下更痛,她捂住嘴巴,淚水大顆大顆湧出,哽咽著喊道:“不……”
這裏有著太多有關(guān)景燁的迴憶,每一處角落似乎都還殘留著他們曾經(jīng)相愛的痕跡,她怎能舍得離開?
這時,鄭氏緩緩從榻上站起身,幾步走到謝鍾情麵前,輕輕將她攙扶起來,溫言道:“鍾情,你先起身!
婦人小心翼翼地把謝鍾情扶到旁邊茵席上,與她並肩而坐。
鄭氏緊緊握住謝鍾情冰冷的小手,語氣輕柔安慰道:“鍾情,你很好,是四郎他對不住你……”
說起這件事,鄭氏不禁迴想起前年的新婚之夜,高堂上燃燒著一對龍鳳燭,其中一根龍燭竟緩緩熄滅了,那時她與丈夫王司空才覺得不對勁。
但那日太忙,無暇多想,直到後來,他們找來了大郎和四郎仔細(xì)詢問,方才得知原來四郎與謝氏女之間竟是一段孽緣吶!
按照民間的說法,龍鳳燭熄滅了龍燭,那就意味著這對新人之中,身為新郎的一方將會英年早逝……
想到此處,鄭氏心中一陣酸楚,看向謝鍾情的眼神充滿了憐憫與無奈。
鄭氏聽聞兒子將會遭遇血光之災(zāi)後,一連幾日,整個人惴惴不安,無法安眠。
後來,四郎卻一臉鎮(zhèn)定告訴母親,他身上帶有瓦官寺慧覺法師賜予的護(hù)身符,定能保佑他平安無事。
聽到這番話,鄭氏那顆懸著的心這才稍微落迴了肚子裏,但內(nèi)心深處仍隱隱有些擔(dān)憂。
可命運(yùn)似乎總是喜歡捉弄人,該來的終究還是無法逃避。
盡管有護(hù)身符庇佑,她的寶貝兒子最終還是離開了人世……
鄭氏得知這個噩耗後,心如刀絞,悲痛欲絕。她不明白為何上天如此殘忍,要奪走她心愛的孩子。
在痛苦之餘,鄭氏不禁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不知該怨誰。
怨誰呢?
是四郎一意孤行,非要迎娶謝氏女,才招來了這場致命的劫難。
但轉(zhuǎn)念一想,謝鍾情又何嚐不是無辜的受害者呢?年紀(jì)輕輕便失去了丈夫。
自謝鍾情嫁入王氏以來,已將近一年時間,在這段日子裏,她與四郎夫妻之間的恩愛之情眾人皆有目共睹。
看到四郎因娶到鍾情,每日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真真正正的喜悅。
王司空和鄭氏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心中既欣慰,同時又不免生出幾分無奈和酸楚。
如今,眼看著大郎拿出了四郎早已提前準(zhǔn)備好的放妻書,他們並未感到太過驚訝。
其實就算沒有這份放妻書,等到三年孝期結(jié)束之後,他們夫婦二人原本也打算作主讓謝鍾情返迴謝氏,再覓良緣。
謝鍾情年紀(jì)小,才剛滿十七歲,連個孩子都沒有,怎能蹉跎一輩子呢?
今下無論男女,沒有子嗣是件極其可怕的事情,他們瑯琊王氏作為名門望族,絕不能如此不仁不義,去耽擱別人的一生!
且,如今世道,夫妻和離,女方改嫁,根本算不上是什麼稀罕事兒。
隻要女子父兄真心疼惜自家女兒,不忍心讓她受委屈,同時夫家即便與女方家斷絕關(guān)係,也不會給整個家族帶來多大的利益損害,這種情況下,家族通常會把婚姻不幸的女兒接迴,另覓良婿。
尤其是陳郡謝氏這般顯赫的門閥士族,其父官至司徒,謝鍾情真和離迴去,也必會有無數(shù)青年才俊爭先恐後地登門求婚。
鄭氏展臂,輕柔將低聲抽泣著的謝鍾情緩緩攬進(jìn)自己懷抱中,眼眶不禁微微濕潤起來。
她輕聲細(xì)語安慰道:“鍾情,阿家可是從小看著你一點點長大的,在我心裏,你就如同我的親生女兒親近!
你莫要害怕,我知你心中還放不下四郎,我好好將你和四郎曾住過的院子仔細(xì)收拾妥當(dāng),日後若是你想念,隨時可迴來看看……”
謝鍾情其實心裏隱隱知曉會返迴謝氏的,因為她沒有子嗣,阿耶阿母舍不得她孤苦伶仃一輩子,一定會來接她的,可她沒想到會這麼快。
景燁才過三個月的喪期,王氏便給她放妻書了……
上首的王司空也發(fā)話了,“鍾情,在阿公心中,你永遠(yuǎn)是王氏的子婦,隨時都可迴來,但這事確實是我們瑯琊王氏不地道,讓四郎騙了你,我們不能一錯再錯!”
王兼見謝鍾情悶悶不樂,知曉她舍不得離開王氏,便拿出了四弟提前準(zhǔn)備好的遺書,交給她,道:“我便知你不想走,這是四郎留給你的書信,你好好看看吧!
聽到是王政留給她的信,王司空夫婦眼中愕然,謝鍾情眼裏劃過一抹亮光,忙不迭接過信箋,展開細(xì)細(xì)閱讀。
“吾妻親啟:
見字如麵。
當(dāng)阿鸞展信之時,想來為夫已赴黃泉。
迴首往昔,與卿卿共度君子時光,實乃吾生之幸事。
然命運(yùn)無常,我終逃不開天命,今不幸離世,獨留阿鸞你於世間,實乃政之罪過。一切罪孽皆因我私心而起,害得阿鸞遭此劫難,我心實是難安。
為夫深知卿卿情深意重,然,我不願卿為我守孝三載,荒廢大好光陰,我隻願卿卿能早日改嫁,尋得良人,共度餘生。為夫亦知阿鸞你定是不願,然我之心意,望卿能明了。
我此生最大之遺憾,乃未能與你相伴終老,我願卿卿能忘卻了我,重拾生活之信心,繼續(xù)前行。你的幸福,是為夫最大的心願,我不願你日日相思,隻盼你早些忘了自私自利的我,不再留戀。
政在此向阿鸞道歉,願你能原諒我的自私,我對你之情,雖至死不渝,但亦摻雜了太多私心,讓你一人如此痛苦煎熬,不值當(dāng)阿鸞一輩子銘記,請忘了我,再覓良人罷。
政這一生最放不下唯卿一人,是我壞了你的一生,若你執(zhí)意孤寡一生,政將死不瞑目,自責(zé)不休。
若阿鸞尋得佳婿,能來政墳前相告,政泉下有知,也可瞑目了。
最後,願卿一生平安順?biāo),另覓佳婿,子孫滿堂。
夫王政留。 ”
謝鍾情握著那信紙,目光緩緩移動,逐字逐句地仔細(xì)閱讀著。
每一個字仿佛都化作一把鋒利的劍,直直地刺向她的心窩。
隨著閱讀的深入,她的手越來越抖,淚珠就像是斷了線的珠子般,不停滾落下來,一滴又一滴砸在信紙上,緩緩暈濕了上麵的字跡。
景燁……
原來,他竟早就預(yù)料到會有今日這樣的局麵……
而且還準(zhǔn)備得如此周全。
當(dāng)謝鍾情讀到最後一行時,眼前不由地浮現(xiàn)出那個風(fēng)度翩翩,身著一襲潔白廣袖長衫的郎溪。
他麵帶微笑,眼神溫柔如水,正深情款款注視著自己,用那熟悉而又溫暖的聲音道:“阿鸞,我的卿卿,忘了我吧,你應(yīng)該擁有更幸福的生活……”
謝鍾情再也無法抑製內(nèi)心洶湧澎湃的情感,放聲大哭起來,她聲嘶力竭地喊道:“王景燁,你個沒良心的混蛋!你怎可這般對我?!為什麼要如此狠心拋下我一人?!”
就連讓她以他未亡人的身份,為他守孝三年的機(jī)會都不肯留給她。
這個可惡的男人啊,難道不知她對他的愛意和執(zhí)著嗎?
此時的謝鍾情完全沉浸在悲痛中,她雙手死死地抓住那封遺書,仿佛隻要一鬆手,那個人就會徹底從她的生命中消失不見。
她就這樣一直哭泣著,哭聲淒婉動人,令人心碎不已。
在場眾人看著這一幕,無不為之動容,紛紛落下同情的淚水。
四郎愛著鍾情,而鍾情同樣深深眷戀四郎。
隻可惜,命運(yùn)弄人,他們終究還是被無情的天意所拆散。
這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注定隻能成為一段令人扼腕歎息的悲劇迴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