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小時過去,太陽尚未升起。這幽藍的顏色覆蓋一切,模糊了海與天空的界限,模糊了船隻和海水,也模糊了船上的人影,星光燈仿佛是這海麵上唯一有著自己色彩的物品,給書籍一點點的裹上金色的光輝。
在這第二天淩晨的時間中,利拉茲靠在欄桿上任憑微風吹亂自己的發絲,他閉著眼睛數著浪花出現的數目,也聽著圖書室中傳來的音樂,直到音樂消失。
也許是賽沃德在圖書室中睡著了。
利拉茲睜開眼,靜靜地注視著早就結束完看書,轉而忙碌於寫作的歐希樂斯,良久之後才出聲問道:“之前說的對阿珂哈特科瑪溫特族的記錄?”
“是狄奈雜誌社的稿件。”歐希樂斯低著頭說道。
歐希樂斯喜歡寫作,或者說記錄的過程,當他將親身經曆過的事情用文字記錄時便會再次體驗到生命存在的真實性,他樂意把這些稀奇古怪的事物分享給其他人——生命本身就是奇跡,既然如此,在這短暫的時間中,見證更多的奇跡才不愧於生命。
早些時候,他的投稿毫無規律,也沒想著獲得多大的名氣或者賺錢,可誰料他那焦躁,猶如傷口的文章受到不少讀者的喜愛,久而久之狄奈雜誌社特意和他溝通,原意單獨為他騰出一個版麵,由於歐希樂斯的行動飄忽不定,沒有確切的更文時間,幾番討論下變成了兩月交一次稿件,一份稿件包含三個文章。
歐希樂斯便是在寫最後一篇文章——他房間中山羊頭的來曆。
報社稿件吸引了利拉茲的興趣,他有事無事也會買幾份雜誌,其中耶佩斯的雜誌最受他的喜愛,這個國家對故事情有獨鍾,文風也最為多樣化,題材更是百花齊放、百家爭鳴。
“我能看看嗎?”
歐希樂斯沒有立刻迴答,而是寫完最後一句話停筆後才抬起頭,一邊把手上的稿件舉起來,一邊迴複道:“這是我的榮幸。”
利拉茲走上前拿起歐希樂斯的文章,粗略掃視眼倒是有愛倫坡的味道,特指那離譜的分段技巧,全篇下來唯有三個段落,仿佛作文常提的總分總的結構,隨後他便耐心的閱讀著——好巧不巧,利拉茲正喜愛這樣的文風。
順便一提,愛倫坡的作品,利拉茲最愛的短篇是《紅死病的假麵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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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留到這座島上已有多時,從不曾有如此長時間的滯留,這座名為加的夫的島嶼(誰也不知道這個名字是怎麼取出來的,就當作是曆史的魅力)接納了堂而皇之闖入它領域的侵略者。
它和其它我遇過的島嶼有著明顯的區別,明顯得你踏上加的夫就會下意識的打起十幾分的警惕。加的夫到非是人跡罕見、陰暗深沉、野獸出沒的原始森林,不論是聳立的樹木直衝雲霄,還是淒厲的尖叫聲從樹木的倒影裏冒出,一切和內心恐懼有關的驚悚都沒有出現,許多建築赫然的出現在它的背脊,突兀得展露在我的眼前。
剛開始進去的時候,還發現不了端倪,直到我沿著岸邊做圓周的行駛軌跡,破舊的、複古的魯濱遜生活場景猛地過渡到新世界的時代,不給人任何緩衝和接納的機會,就像是臥室裏的掛毯和客廳中的毛毯,兩者在某種程度上發揮著同樣的作用。
此外,這些建築中居住著不少的當地人,當地出現的人是該被稱為當地人的,哪怕他們是遺失的外地人也能使用的詞匯。當我的目光掃視過他們朦朦朧朧、模模糊糊的身影時,一種奇異的歲月流逝的感覺在我的身上顯現。
我以探索的精神去探索島嶼加的夫,希望會出現能滿足我強烈好奇心的事情,這樣即使我死去,也能滿足和毫無遺憾的對世界說,你被我發現了,降生在這個世界的我,就算從虛無的生活中死去也是進入了另外一個被未知統治的世界。
有趣的是我無法分辨島嶼的季節,它有著春季的和煦,樹幹冒著新鮮的、翠綠的嫩芽,但同時夏日的荷花又在溪水中茁壯的成長,掉落在地上的枯黃色葉子彰顯秋日的寂靜,那猛烈陽光下卻毫不融化的雪花。季節,在這個島嶼上變化之精靈隨處可見,改變了我們習以為常的規律,甚至以一種難以捉摸、無法辨認的方式,使得我們無視這奇特的景象。
幾個小時在愉悅中飛馳而去,愉悅緩緩的被一種名為失落的情緒的替代,為和陸地國家並無差異的社會風貌而感到被欺騙,我在陸地上浪費了一日中最重要的三個小時。
在午日薄薄的灰霧之中,沒有發現任何的抽象,也就是說全新的事物。不知不覺間,不合心意的想法促使我停下腳步。但這一停頓卻帶來了後麵完全意料不到的事情。
一個突然,真的是瞬間出現的店鋪跑進了我的眼中,就像平時想問題時,問題的答案猝不及防的在腦海中冒出,一種極為強烈的好奇心占據了我的靈魂,我往前走了半步,老半天一動不動凝神屏息地凝視著它的外形。
店鋪連名字都不存在,和它的誕生一樣還沒被人接生,沒有人走進去名字自然無從得知。它和周圍的光線未經分明,那隻是完全站立在黑暗中的輪廓,白紙上用黑筆勾畫出的形狀,一開始把它當作了自然的造物,而非人類行為下的物質。
它的外形留在我的腦海中,並且再也無法被我的大腦所驅趕,我考慮它的材質、揣摩它的建築風格、尋思它的本質屬性,當我在腦海中勾勒它的外形時,我那愚蠢的思想被毀滅了,隻留下對它拙劣的記憶。思想!啊,正是我這朝思暮想的思緒將我帶領到它的身邊!
周圍的人自顧自的、為不知道的忙綠前進,屬於慢節奏的店鋪吸引不了他們的注意力,而我停下腳步,它才熱烈的、以隱秘的方式邀請我去到它的內部。說來也奇怪,這個店鋪連大門也沒有,想要進去僅僅需要通過個平麵的缺口。
我進去後自然的出現了招唿的店員,這是當然的啊,店員是變幻的幻影,我看見它的麵孔改變為無數的模樣,最終又定格在模糊不清的光影中。
那是看不出性別的陌生人,陌生人的身材又高又瘦,整個身軀包裹在白色的長袍中,臃腫而不合適的長袍,分辨不出男女,或者說它就該是它,用性別是剝離本質的錯誤概括。一個足以遮蔽臉的獵鹿帽蓋在它的頭上,包裹住耳朵,帽簷恰恰地遮住了眼睛,它說:“大家都在等你進來開啟這段故事。”
這時我才發現他它的手上舉著一個奇怪的山羊頭骨,不完全而完好的保存著,不完全的缺失了一半,卻又保存得像才從羊身上剝離下來,骨骼泛著銀色的月光。
山羊頭的眼眶像有一層濃濃的霧包裹著,濃霧隔絕了一切。眼眶的形狀是所有生物眼睛集合的平均數,作為物品來說它已經具有被賦予生命力的權利,並且不容旁人一絲一毫的懷疑,我們有什麼權利去質疑太陽的存在。
事實上,所有的形容對山羊頭來說都是毫不客氣的褻瀆,作為人類想著去評價自然的生物,神的祭品那不是自討苦吃,驕傲自滿嗎?
而當我沒反應過來時,店員已經把山羊骨放在我的懷中,一種特殊的意誌覆在我身上,趁我不注意的時候操控我的身體接過它。可我為什麼要這麼做?雙手為何接過它?是為了迎接之後發生的故事嗎?
店員變魔術似的拿出張木作的椅子,沒有靠背的椅子使我下意識挺直腰板,甚至當我坐下後難免產生種心滿意足的情緒,為即將迎接的震撼人心、征服聽眾的故事而喜悅,如願以償。
店員以獨特的腔調講著這個故事,那不像是人類可以發出的聲音,機械不帶起伏,又具備吸引人的魔力,低沉的、沙啞的、劃破了夜的寂靜,唯有循著它的聲音尋找方向,聽眾被死死的拉扯到那段含糊而力離奇的故事中。
而不知為何,聲音剛出來我就緊緊閉上了眼睛,連我自己也不明白,當就在第一段話說出之時,我找到了閉眼的原因,那是一種下意識的思考行為,為的是能把文字轉化為真實的畫麵,從而去獲得更多的故事體驗,那是聯想、幻想,是一切思維活動的投射。
“我似乎沒有說過,這是人的骨頭,困惑吧,然後被這個絕對栩栩如生的眼神所征服,懷著深深的敬畏之情聽取這個故事。這位人是當地有名的雕塑家,而他的有名是自封的。他,倔強固執,不聽人勸,從不刻畫人的骨頭,用他的話說這就是對藝術的褻瀆,人類沒有資格獲得藝術,我這樣骯髒的靈魂雕塑動物時才能被洗淨。藝術!哦,這是當然的啊,那些感情熾烈的人總是把藝術看得太重,以至於把自己的生命置於藝術之下,自然也是沒問題的,畢竟人類也是藝術!”
“雕塑家為了準備接下來的藝術展,獲得錢財,多麼可悲!隻為從工作中獲得熱情的雕塑家已經快吃不起飯了,哪怕他燃燒自己的靈魂也無法為自己的腸胃取暖。或許這便是藝術家的壞毛病,他固執的拒絕掉所有朋友的救濟,他的拒絕比孩童的無理取鬧更加失禮,久而久之朋友離他而去,父母離他而去,除了他從小養的那隻羊。”
“說到這隻羊,它是雕塑家十歲時父母給他買的生禮禮物,太不可思議了,過了三十年年山羊仍然活著,不愧是惡魔的祭品和代表物,山羊!山羊陪伴雕塑家超過它壽命的時間,雕塑家決定把這份時間以藝術的形式保存下來,他本是個心思靈敏的家夥,也許這樣的人該活在理想的國度中安心的做著自己的藝術。”
“雕塑家用草當作吸引山羊的工具,或許是對雕塑家的認識,三十年的生活讓山羊開啟了神智得到了解人心的地步,它和順的、安靜的站在房間中足足超過半個月。這實在是太瘋狂了,雕塑家的靈魂以陷入了癲狂,他的目光就沒有從山羊身上挪開過,就為了觀摩更多的、真實的細節。”
“提到房間不得不說,雕塑家雕刻的屋子是沒有窗戶的,天花板上裝著個巨大的燈泡,外界的人隻能通過電費推測雕塑家的生活。屋子裏有一張毯子,門口的下段切割開了個小口,送飯的人把菜肴放到小口裏,又在下一頓的時間裏收迴幹淨的盤子,食物果然是判斷人是否活著的方法。但雕塑家竟然忘記給山羊準備食物!不過,或許是他對藝術的追捧感動了神明,好幾個星期已經過去,山羊仍然活著,它的眼睛精神爍爍,恍若夜空中若隱若現的星星,是月光虛假的光芒。”
“雕塑家和他的職業一樣不停的雕刻著,和西西弗裏一樣不間斷的無用的雕刻著,和普羅米修斯一樣不知疲倦的被老鷹叼走身體器官。後來,他刻畫了好多有趣的細節,就像是把生物解剖開來,尤其是山羊的眼睛,沒有人明白它是如何這般深邃的,把整個黑夜都裝進去,現在神也沒辦法出現在裏麵,惡魔也出不來啦。”
“看啊!快來看,這就是我們人類的力量啊!”
“砰砰砰,當當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路過的人發現屋子裏傳來了奇怪的聲音,生物痛苦的哀鳴與唿喊,慘絕人寰,僅僅是聽上一眼就忍不住捂住耳朵走開,就像是一個臨死的人發出的絕望的唿喊。但沒有人在意,肯定是雕塑家陷入瓶頸才發出這樣瀕死的、毛骨悚然的聲音,人們這麼想著。”
“事實上人們隻是害怕進去會看到的東西,等七天後,七可真是個好日子,人們認為雕塑家不該休息了,送飯的人坐不住了,他送的飯雕塑家沒有吃,這會被其它人誤會菜肴不美味不健康。他推開房門,屋子光照奪目,送飯人麵色蒼白,腿腳發軟的往後退,最後大聲驚唿:''都死了,都死啦!''哪有什麼山羊,雕塑家一半的腦袋落在地上,一半的腦袋成了最後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