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遲離開白草山之前,最後見的,是那個三角眼道人。
算上白草山這次,他們這是第三次見麵,但三角眼道人應(yīng)該不知道。
周遲看著遠處,沉默片刻,說道:“山君的確是個不錯的人,或是因為野獸生靈,對於那些算計,應(yīng)對起來,有些麻煩。”
三角眼道人感慨道:“正是因為這般,其實才顯得山君的不同,和其他妖魔,天差地別。”
周遲說道:“我這個人,這輩子殺了很多人,但從未殺過無辜之人,兩次放過你,是因為你雖然在黑暗裏,卻沒有沉淪,這很難得。”
三角眼道人想了想,說道:“雖說活著很難,但還是想好好活著,盡力而已。”
周遲點了點頭,“既然山君發(fā)下大願,要為此地百姓肅清妖魔和邪修,那自然是好事,不過其間肯定有不少麻煩,山君勇武卻少了些智謀,要多靠你想想。”
三角眼道人笑了笑,“劍仙老爺不必多說,我原本覺著就這麼活著已經(jīng)很好,卻沒想到,還能做這些事情,自然要竭力去做成這件事才是。”
周遲本來還有些話想要說,但想著眼前的三角眼道人也是聰慧的人,那些話,其實說和不說,也就沒有什麼區(qū)別了,想了想之後,他隻是點了點頭,就要告別。
三角眼道人拱手道:“劍仙老爺,山高路遠,要珍重。”
周遲招了招手,沒有多說。
此後三角眼道人,便隻是看著眼前周遲背影,默默相送。
這個時候,矮胖道人才走了出來,看著周遲背影,這個道人揉著腦袋,說道:“師兄,劍仙老爺真是個好人。”
三角眼道人說道:“當然是個好人。”
矮胖道人點了點頭,“也隻有他這樣的好人,見到我們第一麵,不直接殺了我們了,而且還不是一次,而是整整兩次啊。”
聽著這話,三角眼道人笑了笑,“真的是兩次嗎?”
“啊?”
矮胖道人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師兄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但想了想之後,既然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了,反正這些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的,師兄總能做出最正確的決定,而他,也用不著多想什麼,隻要師兄怎麼說,他就怎麼做。
三角眼道人拍了拍自己這個師弟的肩膀,感慨道:“傻師弟哦,要是有一天,師兄死了,你怎麼辦呢?”
矮胖道人不解道:“師兄這麼聰明,我這麼笨,師兄怎麼可能死在我前麵呢?”
“就算是要死,肯定也是我死在師兄的前麵啊。”
矮胖道人跟著三角眼道人往山上走去,笑著說道:“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呢?反正師兄隻要還活著,隻要聽師兄的就行了。”
三角眼道人聽著這話,沒有轉(zhuǎn)身,隻是往前麵走去,一邊走一邊感慨道:“其實師弟,你要知道,很多時候,笨人活得會更長,聰明人反倒是會早死。”
矮胖道人聽著這話,一怔,隨即難過地說道:“那師兄,劍仙老爺這麼聰明的人,豈不是會早死啊?”
三角眼道人笑罵道:“我還以為你這家夥要關(guān)心一番我這個做師兄的呢。”
矮胖道人嘿嘿一笑。
三角眼道人輕聲開口,“不過不用擔心,好人,一般都會長命的。”
“可我聽人說什麼,好人不長命,禍害才留千年呢。”
矮胖道人皺起眉頭,臉上的肥肉擠在一起,苦惱的都看不清自己的眼睛了。
三角眼道人笑道:“這種話,肯定是壞人自己說的了,有什麼好聽的。”
……
……
白草山中,山君胡嶽領(lǐng)著那叫春水的女子來到一座屋子前,這明明就是一座女子閨房。
進入其中之後,裏麵的陳設(shè),更是如此。
胡嶽眼神黯然,說道:“以後你便住在這裏,要是覺得用不慣別人用過的東西,我慢慢給你重新置辦。”
春水打量著屋裏的一切,來到那梳妝臺前,看了看那麵被磨得光可鑒人的銅鏡,裏麵自己的容貌,清晰可見。
春水搖頭笑道:“我這輩子,還在山外的時候,有個男子喜歡我,後來我才知道,他其實不是喜歡我,是因為我的穿衣和言行打扮像他的那個青梅竹馬,隻是後來那女子嫌棄他家貧,嫁給了旁人,後來入了山,老祖喜歡我,卻也不是喜歡我,隻是喜歡那個之前離他而去的女子,如今又來住這屋子,也是那女子住過的,我這輩子,好像一直都是別人的替代品,不過也沒什麼,至少還有些用,不至於淪落到誰都不要的境地。”
聽著這話,胡嶽微微蹙眉,“我與她之間,再無什麼情意,不怕告訴你,那夜是我親自將她的腦袋擰了下來,所以你也不要覺得你上了白草山,住在這裏,便是我要讓你做她的替代品。”
興許是在山裏早就見過真正的人頭落地,春水倒是沒被嚇住,隻是笑著問道:“山君可以要了她的性命,但山君心裏,真能從那晚開始就徹底放下,說就再也不喜歡她了?”
胡嶽冷著臉,看著眼前的春水,看著她那張和故人相似的臉,說不出話來。
春水在梳妝臺前坐下,自然而然地拿起那擺在臺上的木梳,開始梳頭發(fā),看著銅鏡,她輕聲道:“有些事情,能騙得過所有人,但唯獨騙不過自己,即便那個人對自己沒有情意,又是對自己極壞,但喜歡能作假?夜深人靜的時候,自己一個人獨處的時候,就真能忍住不想她?知道她對自己沒情意,知道不適合,那就不在一起,甚至可以直接殺了她,但也不妨礙喜歡,不妨礙放不下。”
胡嶽沉默片刻,問道:“既然是喜歡,既然放不下,為什麼又要殺了她?這樣的喜歡,豈不可笑?”
春水搖了搖頭,“喜歡一個人,可以為她做很多事情,可以為她付出性命,但對方卻要利用這份喜歡,要來害你,那便任由她來害你性命而不做什麼,要真是這樣,山君便不是情癡,而是傻子了。”
“你說的似乎有些道理,但我聽得有些頭大。”
胡嶽看著眼前女子,眼眸裏的確有許多迷茫之意。
春水轉(zhuǎn)過身來看著胡嶽,笑道:“山君可以繼續(xù)想著她,念著她,但山君不必覺得自己殺了她有問題,再來一次,山君依舊可以殺了她,喜歡是喜歡,但不必被喜歡兩個字所困,須知一個人這個世上,要做的事情太多,在意的東西也很多,喜歡一個人不過是其中一部分,而並非全部啊。”
聽到這裏,胡嶽倒是明白了些東西,他再看向眼前的女子的時候,有些恍然,眼眸深處也有些感激。
“你說了這麼多,我也有些想問你的。”
胡嶽看著春水,問道:“你對那老家夥?”
春水看著這位山君,想起了那個竹蜻蜓,搖了搖頭,“有些感激,畢竟若不是他,我的境遇會更糟糕,隻是山君肯定想問的肯定不是這個,如果說喜歡,我怎麼會喜歡他呢?”
“人在屋簷下,隻好低著頭,都是為了活下來而已。”
春水淒然一笑,“至於這副皮囊,是不是髒了,還有沒有人要,那都不是過去能想的。”
胡嶽默不作聲,說不出什麼話來。
春水攏了攏鬢發(fā),笑道:“若是山君也有想法……”
這話還沒說完,胡嶽便擺手打斷,“我絕無此心,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過恩公,要為此地百姓掃出一片清明,我若是這般對你,我和那老家夥有什麼兩樣?”
春水聽著這話,便不再說話。
胡嶽看了一眼眼前女子那張熟悉的麵容,最後交代了一些瑣碎事情,大概還是讓她放心,到了這白草山,便沒有那麼多講究,說完之後,他便快步離去。
春水送走胡嶽之後,天色已經(jīng)漸晚,天空早有一輪明月,照在她的身上,她仰起頭,看著天上明月,喃喃自語,“誰家的姑娘,不想著嫁給良人呢?”
……
……
濁流河的上遊大約也就三百裏處,有一座小鎮(zhèn)。
東邊的一座小院裏,宋神醫(yī)從屋子裏走了出來,站在屋簷下,剛擦了擦汗,馬上便有人迎了過來,是個中年男子,他一臉希冀地看著宋神醫(yī),“宋神醫(yī),如何了?”
宋神醫(yī)點點頭,“許夫人已無大礙,隻需要靜養(yǎng)半年便可恢複如初,我這裏有一張方子,照著抓藥就是,每日一副,半年之後,自然便好。”
宋神醫(yī)將手裏的方子遞給中年男子,後者看著此物,熱淚盈眶,啪的一聲就直接跪了下來,一直磕頭。
“多謝宋神醫(yī),要是沒有您,內(nèi)子隻怕就要和我陰陽兩隔了,無以為報,我……”
宋神醫(yī)將人扶起來,不悅道:“說這些做什麼,我做了幾十年大夫,隻知道救死扶傷,休要如此作派,按著方子吃藥就是,不必多想。”
宋神醫(yī)說完這句話,拿上自己的醫(yī)箱就走,男子非要送他迴去,宋神醫(yī)則是以此刻應(yīng)該照顧病人才是迴絕,最後男子遞給宋神醫(yī)一盞燈籠,這才作罷。
宋神醫(yī)提著燈籠,招了招手,快步往前走出,不過剛鑽出那條小巷,便在小巷口,看到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仙師?”
宋神醫(yī)又驚又喜,看清楚來人麵容之後,同時也鬆了口氣,“仙師安然歸來,極好極好!”
周遲笑著看向宋神醫(yī),笑道:“神醫(yī)家住何方,我送神醫(yī)一程,還有些話,想和神醫(yī)說一說。”
宋神醫(yī)有些疑惑,但還是很快點頭,於是兩人並行,一人提著燈籠,另外一人,緩慢步行。
“先告訴宋神醫(yī)一件事,約莫再過些時候,進那萬林山間采藥,就沒什麼兇險了,隻需小心那瘴氣。”
周遲開門見山,之所以特意來這裏一趟,就是為了這件事。
宋神醫(yī)驚喜道:“是仙師將那山中妖魔都肅清了?但依著仙師之前的說法,這不是不妥嗎?”
周遲於是告訴了他胡嶽的事情。
宋神醫(yī)聽完之後,連連點頭,“百姓們供奉山神,進山的采藥人尤其如此,但如今就應(yīng)該供奉那位山君才是了。”
周遲想了想,說道:“雖說如今山中兇險已經(jīng)沒了什麼,但進山采藥,其實還應(yīng)該適量才是。”
宋神醫(yī)點頭道:“萬林山得天獨厚,有無數(shù)藥草,但其實上本質(zhì)還是因為其間妖魔太多,所以采藥人不敢輕易涉足,才能讓那些藥草生長,此後若無兇險,人一多,若是不克製,隻怕要不了多久,萬林山中的藥草,就剩不下多少了。”
“此事我已經(jīng)跟山君說過,若是采藥人太多,他會遣人驅(qū)逐,其實我想,還是每年開放一些采藥的時間,其餘時間,就應(yīng)該休養(yǎng)生息,隻是具體如何,大概需要宋神醫(yī)和山君商量著來,畢竟這種事情,宋神醫(yī)才是內(nèi)行,我隻是個外行。”
宋神醫(yī)對此沒有意見,隻是一直點頭。
這是最好的辦法。
“等來人尋宋神醫(yī)之前,此事不必外露,等之後,再製定章程。”
周遲做了總結(jié)。
宋神醫(yī)感慨道:“如此甚好,這樣一來,此地百姓,應(yīng)該會少死不少人了。”
說到這裏,他看著周遲,“老夫這一生懸壺濟世,其實救活的人也有限,仙師雖不會醫(yī)術(shù),但這麼一來,便不知道比老夫多救多少人啊。”
周遲說道:“盡一些綿薄之力罷了。”
之後兩人趕夜路,就說的是些閑話了,宋神醫(yī)本來還有些拘謹,這會兒也放開不少,等臨近自己那座草堂之前,他才開口詢問,“仙師,是否要老夫幫著宣揚仙師事跡,好讓這邊百姓,都記住仙師恩德。”
這倒不是憑空開口的,畢竟這附近其實也有一座小宗門,不大,也不管這萬林山的事情,但會偶爾做些小事,為的是享受香火,有些事情,宋神醫(yī)看在眼裏,隻是不說。
周遲搖了搖頭,“不是為這個,本來依著我的脾性,若是遇到有人采藥人在山中被妖魔所害,不過出劍殺了妖魔即可,卻沒想到那山君有如此宏願,我既認了他那個朋友,便幫著他做些事情,算是給朋友幫忙,實際上我也說不上什麼好人。”
宋神醫(yī)聽著這說法,卻搖了搖頭,“仙師自然是好人,並非不求迴報,要將所有事情都做得盡善盡美才是好人,隻要有良善之心,遇事能在自己能力範圍內(nèi)做些什麼,哪怕隻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肯定是好人。”
宋神醫(yī)笑著感慨道:“若是對每個陌生人,都當成自己的至親之人這麼來對待才能叫做好人,那隻怕天底下就沒有幾個好人了,而且老夫覺得,那樣的人,並不是好人,真要說,可以說是聖人。”
“反正老夫也做不成這樣的聖人,還要以此去要求別人?那就更沒有這個道理了。”
周遲看著宋神醫(yī),想了想,點了點頭,“受教了。”
來到草堂門口,周遲道別,宋神醫(yī)忽然說道:“有一物相贈,萬望仙師不要嫌棄。”
周遲笑著看向這位老神醫(yī)。
他從懷裏拿出一枚平安符,遞給周遲,“是一枚平安符,尋常東西而已,不過老夫把符紙浸泡過特製的藥湯,能驅(qū)蚊,也能舒緩精神,知曉仙師肯定不在意,但一些心意,萬望仙師收下。”
周遲沒有拒絕,接過那枚平安符,打量片刻之後,放入懷裏,笑道:“多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