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又過了五分鍾。
楚爸爸那邊終於迴消息,還是條語音。
背影音裏有拖拉機的嗡嗡聲。
“——你行了!小花招兒還不少,我剛問了小葉他根本沒打你,我一猜就知道你又在裝病,錢還是給的太痛快了!就這啊,忙,迴去再給你打電話......這迴還弄個石膏,你還演的挺真,嚇老子一跳。”
“?”誰演了。
就在楚楓剛要發火反駁的時候。
“叮。”又來一條語音。
楚爸爸:“小葉叫我轉告你,你就算裝的再像、鬧的再厲害,他也不可能搬迴去,讓你死了這條心,他還叫你把心思多用在學習上,別再盯著他,這是原話啊,我可沒改一個字。”
楚爸爸口吻是看熱鬧,又一條語音發過來。
“嘿嘿!你是欺負不著人家了,小葉一搬走看把你急的,還整個破石膏,你丟不丟人楚楓?臉紅不紅?”
又不是小孩了還這麼玩兒。
就愛裝病喊疼的嚇唬人,
打小就這樣。
“......”
“......”
楚楓整個人都僵了。
他甚至不敢把三條語音重新聽一遍。
點擊文字轉換,盯著第二條語音多看幾秒。
差點把新手機也砸出去!
氣的整個人都在發抖,又覺得很可笑。
他用顫抖的手指迴微信:
【吞金獸:讓葉檀清去死吧,你讓他趕緊去死!他不死我死,我真是受夠你們了。】
【吞金獸:你也不用再跟我聯係,咱們別來往!】
連著把幾個八萬的轉賬都點擊退還,
把所有銀行卡信用卡都解綁!
微信餘額裏還有一萬四,給溫小年轉了一萬三,報銷手機錢。
把楚金源跟葉檀清的微信都刪了,拉黑。
手機號也拉黑!
楚楓感覺自己快氣到吐血,心髒處擰巴著疼,太陽穴突突的蹦啊。
我靠,我靠,
實在氣急了楚楓坐起來,紅著眼朝自己打著石膏的腳上,使勁兒捶了一拳,我叫你裝病!
疼的他眼前一黑,直梗梗的往後倒。
摔進枕頭裏暈了過去。
真是死了才好。
窗外微風輕輕吹動窗紗,楚楓的房間比前幾天空蕩。
基本上能砸的都砸了。
鬧鍾,水杯,定製的水晶奧特曼擺件兒,十幾萬的手表,手鐲收納盒,以及,一家三口唯一一張合照。
反正是接連被葉檀清和沈承霖以及他爸楚金源氣著,
這幾天楚楓感覺比世界末日都難熬。
連天空都陰沉沉。
“......”
暈過去的楚楓做了個夢。
夢見藍天白雲,還有風吹過就搖曳歪倒的麥田,氣溫很炙熱。
奶奶黎傘花穿著花褂涼衫,拿著鐮刀在麥田裏割麥子。
一望無際的麥田吶。
黎傘花喊:“楓伢,楓伢,莫往樹上爬。”
“花奶,楓伢看不到你——麥子好高。”
三四歲的楚楓鬆開樹,體態像歸林的小鳥,伸著脖子就往麥田裏衝。
跑啊跑,跑啊跑。
一頭撞到花奶淌著汗鹹的褲腿上。
他仰起髒兮兮的小臉,咯咯笑。
遠處的田埂上,駛來一輛中等檔次的小汽車。
戴著金鏈子金手表,還西裝革履的楚金源,領著身穿貴婦旗袍裙,和名貴高跟鞋的楚媽媽,倆人煩躁的頂著高氣溫下車。
夫妻倆的打扮和氣質,跟鄉間格格不入。
黎傘花臉色冷下來:“你爸媽來了,來接你享福去咯。”
楓伢不知道什麼是爸爸媽媽,
扭頭看著倆陌生人走過來。
穿著旗袍的漂亮姐姐說:“媽,你怎麼帶著小楓來地裏,髒死了,又熱。”
“媽,”楚金源額頭都是汗,“我給你錢了咋不花,說一萬遍你別再種地了,我現在是大老板,你就在家把孩子帶好,誰叫你幹活啊。”
黎傘花把孫兒往兩口子麵前推:“嫌我帶的不好,帶的髒,你們領走吧,領城裏吧,也到上學的時候了。”
“哎呀,”楚媽媽穿著高跟鞋往後退兩步,“他這衣服幾天沒換了?我買那麼多兒童套裝為什麼不給他穿著換洗?媽!”
楓伢被推搡在三個大人中間,
嚇得想哭,不敢哭。
黎傘花:“小孩子費事,穿那麼好的衣裳幹什麼?你們是不是錢多燒得慌。”
“那你也不能把我兒子帶的跟要飯的一樣,我現在是大老板了,村裏人怎麼說我?讓你別種地,你非不聽,你跟我一起進城吧!”楚金源也是心疼老太太和兒子。
他伸手摸摸兒子的腦袋,
揉到一手小孩子的頭油和髒汗。
楓伢嚇得往後麵躲,
剛躲一下就被奶奶揪著胳膊扯出來!
黎傘花說:“我不上城裏去,嫌我!你們嫌我,我不知道那廁所是非得衝嗎?攢一天再衝省點水不好?你們嫌我髒,我在農村挺好的。”
奶奶把小孩往前推,示意夫妻倆把孩子帶走。
別跟著她在村裏受苦,
該上學了。
“媽.....”楚媽媽皺著眉,“不是嫌你髒,我,我擦臉的毛巾你不能拿著洗碗啊,再說家裏有保姆,你非得搶著幹活兒,我洗那兒...的小盆,你拿著盛麵條,誰家這樣啊?”
幹又幹不好,非要幹。
黎傘花指天罵地的嚷嚷:“就你們幹淨,你們不是土疙瘩裏滾大的,楚金源你趕緊滾吧,領著你媳婦兒你兒子滾!老子不用你管,老子死村裏臭你一家的名聲!”
楓伢嚇得哭了起來。
“媽你能不能不鬧了,”楚金源說,“我這生意剛有起色掙點錢,你要帶孩子就好好帶,你看把孩子嚇的,你別嚷嚷了。”
黎傘花:“這孩子生下來你們管過一下?你們就顧你們自己風光!”
“媽!”楚媽媽氣的也抹眼淚,用美甲蹭了蹭睫毛膏,“當初我就說我請月嫂帶,你非說浪費錢,我不知道是能花多少錢,我不想母乳怎麼就不行,奶粉營養也夠啊,我坐月子呢,你衝進來就扇我巴掌......你非要把孩子抱走,我攔得住嗎?”
黎傘花:“讓你帶得花多少錢?你現在領走吧,別扯這麼多,我不想跟你說話,我為什麼扇你,一盒燕窩那一點點要上千塊,你是王母娘娘托生的!你也敢吃!”
“媽我沒給你買嗎,給你燉好了你不吃。”
奶奶:“我不配吃那好東西!”
“你們能不能不吵了?”楚金源煩的頭疼。
手機裏幾個客戶還在催他迴城。
要晚上簽合同。
“......”
楓伢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三個大人還在吵,吵的越來越厲害。
“....媽,我在給小楓找學校了,現在的學校都得按區域,找名額,不是說上就能上,你再帶幾個月,過完年我就接他走。”楚媽媽說。
就一定得進城了直接入校,
才會把孩子接走。
黎傘花瞪眼:“找個幼兒園你廢天大的事!你是生怕娃兒去跟你住,你沒時間出去胡混,你兩口子一樣,影響你倆出去鬼混!”
奶奶扯著楓伢的胳膊,推搡著往漂亮‘姐姐’旗袍上按。
“你拖累她了!你拖累她了!你拖累她了!”
楓伢被甩來甩去,哭的上不來氣:“我怕、我怕,花奶你不......”
怎麼三個大人都這麼陌生。
一男一女他不熟悉,
慈祥的花奶好像是變了一個人。
太陽很毒辣,曬的楓伢身上快被燒出一隻大洞,像他拿燒火棍燎花奶床單那樣,燙出空蕩蕩的黑洞。
楓伢摔在茫茫麥田裏,麥子對他來說很高。
三個大人一邊吵一邊走遠,
沒人想起來要把他從麥田裏帶出去。
楓伢踮腳看,四周全是金燦燦的炙熱麥田,他找不到出去的路,找不到大人在哪兒。
他在麥田裏繞圈圈,
他在烈日下暴曬,他被全世界拋棄,
他找不到逃出金色森林的路。
半年後。
楓伢從流著鼻涕髒兮兮的大老板兒子,變成小楚少爺,茫然無措的被保姆按在精美兒童浴桶裏洗澡。
漂亮姐姐是媽媽。
媽媽開著幾家美容院,她要美容美甲做頭發。
上瑜伽課、學插花。
他惴惴不安問:“媽媽是大人,為什麼還要上....課?帶我去遊樂園好嗎。”
“讓保姆帶你去,寶貝乖,媽媽永遠愛你。”
他貼著茶幾蹭到醉酒的爸爸身邊:“爸爸......”
“哎!寶貝兒子,看爸爸掙錢給你買大汽車!看爸爸又掙了多少錢,行了去找你媽吧,爸爸睡會兒。”
他一個人站在後花園裏,坐在秋千上。
保姆說:“你們這種小孩真是命好,一出生什麼都有了,幸福的嘞,全是好日子。”
家裏養了一隻博美犬。
媽媽抱著博美犬喝下午茶,翹著精致的美甲。
但她拍照之後,就會嫌棄的把狗丟給保姆,讓保姆幫它洗澡梳毛,下次才可以繼續香噴噴的抱著玩兒。
楚楓觀察他媽媽的行為,又觀察博美犬。
明白自己跟狗沒有哪裏不一樣。
但也有一種情況例外。
狗生病,隻有保姆會陪著,
楚楓生病,爸爸媽媽都會來醫院看他。
一家人就能團圓湊齊了。
爸爸媽媽會站在他病床旁邊吵架,互相抱怨自己有多忙,質問對方為什麼不照顧他,有時候還上手打起來。
楚金源一巴掌下去,楚媽媽精致的粉底就花了。
楚媽媽用高跟鞋踩的楚爸爸腳上都是血。
楚楓躺在病床上,虛弱的笑著。
生病就可以得到爸爸媽媽的‘愛’呀。
爸媽因為他打起來了。
可是生病太多次會被識破。
慢慢的,七八歲的楚楓有了力氣砸東西。
他砸媽媽的化妝品,砸爸爸的酒,砸家裏能被他觸碰到的一切。
爸爸媽媽越來越厭惡他,說他是討債鬼托生。
這輩子就是來折磨父母的。
每次砸完東西,爸爸媽媽都得在家裏吵架或打架,能鬧騰好幾個小時。
楚楓就在旁邊吃零食,一臉混不吝的看著他倆吵架。
這樣顯得家裏熱鬧。
他憑什麼要像狗一樣待在家裏等?
大家都別好過吧。
黎傘花奶奶說不準有精神病,沒見過這種招人嫌還不講理的老人,這是楚媽媽說的。
楚楓覺得花奶其實對他還不錯。
至少花奶會帶著他割麥子,摘果子,種韭菜。
這不比爸爸媽媽強?
後來花奶死了。
楚楓15歲那年發現楚金源手機裏,有跟小情人的曖昧短信,楚楓罵楚金源老色鬼,出軌男。
楚金源說你媽不是也出軌了,她給我戴綠帽子你怎麼不說?
楚楓懶得聽這夫妻倆的破爛事兒。
反正就吵鬧起來,
楚金源讓楚楓趕緊死,楚楓就從樓上跳下去了。
住在村子裏的花奶,
那時候已經是個吵不動架的老太婆。
花奶在電話裏聽說楚楓跳樓,罵罵咧咧翻出攢了一輩子的錢,離開村子。
她倔強一輩子曾揚言說:
我死都不去你們金貴人的城裏!
還是坐車來城裏了。
為了看孫子。
但她在火車包廂裏,跟乘務員因為盒飯價錢吵架。
然後一睡著就沒再醒過來。
死因不祥。
因為火車到站才有人發現她死了,那時候都已經死去兩三天,楚金源沒讓做屍檢,怕折騰老太太亡靈不安。
他家老太太脾氣倔,人也硬氣,
肯定不想死了還被開膛破肚。
看監控裏沒人碰過她,確實是睡著後斷氣的。
可能年紀大了,也可能是腦梗死。
嗐。
誰知道呢。
楚楓就是在這種暴發戶的家庭裏長大。
楚少爺,天之驕子,
囂張跋扈惹事精,有花不完的錢。
暴躁,脾氣不好,愛砸東西。
說盡一切戳刀子的話,無差別紮傷所有人。
楚楓用盡力氣的傷害全世界,
全世界也不留餘力的傷害著楚楓。
無解。
他就不該出生。
誰想出生?
他是不是活的像個畜生。
楚楓,楚楓,
你說什麼是愛呢。
*
周日的夜裏。
楚楓是在醫務樓醒來的。
溫小年說他忽然昏迷,起高燒。
渾身燙的嚇人。
醫生說石膏損壞,腳踝傷勢發炎,這下後遺癥跑不了,以後陰天下雨有罪受。
楚楓木著臉看窗外,看黑沉沉的天。
吃了止痛藥迷迷糊糊睡著。
溫小年聽見床上發抖的人小聲念。
“......小年,我像是走了好遠,可怎麼,轉不出麥田.........”
路在哪呢。
路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