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鳴三遍，晨曦微露，京城尚籠罩在一片清冷的薄霧之中。


    寒氣砭人肌骨，街道上行人稀疏，偶有早起的攤販嗬著白氣，匆匆趕路。


    然而，城西坊市最負盛名的蕭家糧店“豐登米行”門前，此刻卻一反常態(tài)地聚攏了黑壓壓的人影，比往日趕早市的人還要多出數(shù)倍。


    空氣中，清冽的露水氣息尚未散盡，卻已夾雜了一絲難以言喻的躁動與期待。


    “各位！各位鄉(xiāng)親父老，街坊鄰裏，且聽我一言！”一名身著綢布短褂，頭戴瓜皮帽的蕭家掌櫃，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手中握著一個銅皮喇叭，扯著嗓子高聲喊道。


    聲音在尚未完全蘇醒的晨光中顯得格外洪亮：“奉我家主子之命，為體恤京城百姓生計不易，今日起，我蕭家豐登米行，所有米糧，不論精粗，一律降價！原先四十文一鬥的糙米，現(xiàn)價——二十八文！足足降了三成！童叟無欺，貨真價實！先到先得，賣完為止！”


    此言一出，仿佛一顆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麵，人群先是陷入了一片詭異的寂靜，針落可聞。緊接著，便是如同炸開鍋一般的竊竊私語和難以置信的驚唿。


    “啥？俺沒聽錯吧？二十八文一鬥？”一個挎著籃子的老婦使勁揉了揉自己的耳朵，滿臉的不敢相信。


    “老張家的，你掐我一把，看看俺是不是在做夢！”旁邊一個漢子瞪大了眼睛，喃喃自語。


    “蕭家這是……這是發(fā)的哪門子善心？”


    短暫的騷動之後，不知是誰第一個反應過來，嘶吼一聲：“是真的！蕭家大掌櫃親口說的！快搶啊！”


    “轟！”


    人群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瞬間沸騰了！


    “搶米啊！”


    “我的天！一鬥便宜十二文！能給娃扯塊布做新衣裳了！”


    “別擠！別擠！讓我過去！”


    人聲鼎沸，推搡叫嚷聲、孩童的哭喊聲、米袋拖拽的沙沙聲、銅錢碰撞的叮當聲……各種聲音混雜在一起，直衝雲(yún)霄。


    空氣中，粗糧特有的樸實穀香與人們身上汗水的酸味、泥土的腥味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底層百姓最原始的生命氣息。


    豐登米行的大門早已被洶湧的人潮擠得搖搖欲墜。


    米行內(nèi)的夥計們個個手忙腳亂，滿頭大汗，平日裏搬運百斤米袋如家常便飯的壯漢，此刻也被這股瘋狂的人流衝得東倒西歪。


    櫃臺前的算盤珠子撥得劈啪作響，銅錢被一把把地掃進錢箱，發(fā)出沉甸甸的聲響。


    一袋袋沉甸甸的米被爭先恐後地扛起，堆積如山的米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消減。人們的臉上，大多帶著因為搶到便宜米糧而泛起的潮紅，眼中閃爍著久違的興奮與對溫飽最樸素的渴望。


    “讓讓！讓讓！老子今天非得買上十鬥不可！”


    “婆娘，你看著孩子，我再去擠一趟！”


    豐登米行門前的這場“米糧風暴”，迅速席卷了整個京城。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京城其他幾家大型糧鋪門前的冷清與壓抑。


    “豈有此理！簡直是豈有此理！”城西“裕豐糧號”的掌櫃錢扒皮，站在自家空蕩蕩的鋪子門口，看著遠處豐登米行方向那股衝天的人氣，氣得渾身發(fā)抖，原本就精瘦的臉龐此刻更是鐵青一片。


    “蕭敬德那老匹夫！他是瘋了不成？！”不遠處的“永盛米鋪”的劉掌櫃跺著腳咒罵道，“二十八文一鬥？他這是要虧死自己，也要拉著我們一起陪葬啊！這買賣還怎麼做？往後京城的糧價，豈不都由他蕭家說了算？！”


    “平日裏裝得人五人六，滿口仁義道德，背地裏卻行此等釜底抽薪的陰損之事！我看他蕭家這次是不想在京城地麵上混了！”幾家糧商聚在一處，口沫橫飛，唾沫星子四濺。


    一些規(guī)模較小、本就利潤微薄的小糧鋪掌櫃，更是愁眉緊鎖，唉聲歎氣。


    蕭家此舉，對他們而言，無異於滅頂之災。


    有的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將鋪子盤出去，早日脫身，免得血本無歸。


    畢竟蕭家家主，可是玉國公！不是他們這些小糧商能夠得罪的起的


    這場由蕭家引發(fā)的米價震動，其影響遠不止於市井之間。


    京城，某座戒備森嚴的國公府邸，書房之內(nèi)，上好的龍井茶香氣嫋嫋。


    “砰！”一隻名貴的汝窯茶盞被狠狠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混賬！蕭雲(yún)匯這老狐貍，他吃了熊心豹子膽不成？！”須發(fā)皆張的鎮(zhèn)國公，指著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的管家，怒不可遏地咆哮道，“降價三成？！他這是要刮我等的油，斷我等的財路啊！”


    “國公爺息怒！息怒啊！”管家連連叩頭。


    “息怒？我如何息怒？！”鎮(zhèn)國公氣得在書房內(nèi)來迴踱步，眼中噴火，“那餘瑾豎子，果然陰險毒辣！先是清丈田畝，如今又拉攏蕭家這等商賈巨富來操控糧價！這是要釜底抽薪，動搖我等的根基啊！陛下……陛下這是要將我們這些老臣往死路上逼啊！”


    類似的場景，在京城其他幾處依靠囤積居奇、操控糧價牟取暴利的高門大戶府邸內(nèi)，幾乎同時上演。摔杯子、砸器物、咒罵聲、咆哮聲不絕於耳。


    他們都敏銳地意識到，這絕不僅僅是蕭家一次單純的商業(yè)行為，其背後，必然有均田司，有餘瑾，甚至有那位高居龍椅之上的年輕帝王的身影。


    一場針對他們這些舊有勢力的更猛烈的風暴，已然來臨。


    風暴的中心，蕭府內(nèi)堂。


    蕭雨微端坐主位，麵前的茶水早已失了溫度，但她的眼神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明。


    聽著下人不斷從各處傳迴的消息——百姓的歡唿雀躍、同行的怨聲載道、勳貴的暴跳如雷——她的嘴角，反而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淺笑。


    “大小姐，如此行事，風險實在太大了！”一名蕭家的老族叔，憂心忡忡地說道，花白的胡子都在微微顫抖，“降價如此之狠，已然得罪了滿京城的同行和那些……那些貴人們。老朽擔心，他們會聯(lián)起手來對付我們蕭家啊！屆時，我蕭家百年基業(yè)……”


    “是啊，大小姐，三思而後行啊！”另一名掌管著家族賬房多年的老管事也附和道，語氣中帶著深深的不安與勸阻。


    蕭雨微抬手，示意他們不必再說。她沒有過多的解釋，隻是輕輕摩挲著戴在指尖的一枚碧玉扳指，目光平靜地望向窗外。


    這些擔憂並非空穴來風。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接下來的反撲，必然會更加猛烈。


    但，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


    窗外，冬日的陽光終於穿透了厚厚的雲(yún)層，金色的光芒灑落在京城錯落的屋簷之上，映照出豐登米行門前百姓們洋溢著喜悅的臉龐，也照亮了那些深宅大院內(nèi)權(quán)貴們陰沉的麵容。


    此刻的餘瑾正帶著王安石，站在豐登米行不遠處，從早上到現(xiàn)在，屯糧的百姓絡(luò)繹不絕，畢竟數(shù)十年來，京城米價從未跌到過如此便宜，餘瑾臉上帶著笑意，緩緩開口：“明日，陛下恐怕又要焦頭爛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