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均田司門前那場風波,並未隨著賀舟的狼狽離去而平息,反而以一種更為詭譎的方式,在京城的上空繼續發酵。
次日,五更天的梆子聲剛剛敲過,天際尚是一片沉沉的黛色。一道寒風自宮牆高處掠過,吹得簷角下的宮燈搖曳不定。
禦書房外,空曠的廣場上,一個瘦削的身影直挺挺地跪在那裏。
正是國子監致仕老祭酒,賀舟。
他換上了一身最為厚重的大儒朝服,滿頭白發在凜冽的寒風中散亂飛舞,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凍得發紫,嘴唇幹裂。
賀舟雙手高高舉著一麵赤金令牌,正是先帝禦賜的那麵免死金牌。
他就這麼跪著,不言不語,像一尊頑固的石像,用沉默對抗著皇權。
來往的內侍與禁軍無不側目,卻又不敢靠近,隻是遠遠地低聲議論,目光中充滿了敬畏與好奇。
三朝元老,士林領袖,手持先帝金牌,長跪宮門,這分量,足以讓整個朝堂為之震動。
禦書房內,暖爐中的銀絲碳燒得正旺,將一室烘得溫暖如春。
年輕的天子趙汝安卻隻覺得一股煩躁的火氣從心底直衝頭頂。
他將手中的朱筆重重擲在案上,濺起幾點墨星。
“食古不化!頑固不靈!”他低聲咒罵,眉宇間盡是無法掩飾的疲憊與不耐。
趙汝安起身在殿內來迴踱步。
一旁侍立的大內總管梁宇,躬著身子,眼觀鼻,鼻觀心,仿佛一尊沒有情緒的木雕。
直到趙汝安的腳步停在他麵前,他才抬起頭,用那特有的、不疾不徐的語調低聲道:“陛下,賀老祭酒畢竟是三朝元老,在士林中聲望極高。他這麼跪著,怕是不到半日,京中便會傳得人盡皆知。屆時,恐怕於陛下的聲名有損。”
趙汝安深吸一口氣,胸中的怒火被強行壓下。
他何嚐不知這個道理。
賀舟這老匹夫,是在用自己一生的清譽,用天下讀書人的悠悠之口,來逼他就範。
“罷了。”趙汝安坐迴龍椅,臉上的煩躁瞬間被一層溫和的麵具所取代,聲音也恢複了帝王應有的沉穩,“宣他進來吧。再給他賜座,上好茶。”
梁宇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不多時,被寒風侵襲得幾乎僵硬的賀舟,在兩名小太監的攙扶下,步履蹣跚地走進了禦書房。
暖氣一撲,他渾身一顫,打了個哆嗦。
“老臣賀舟,叩見陛下!”他掙開太監,便要再次下跪。
“賀老不必多禮,快快請起。”趙汝安親自走下禦階,虛扶了一把,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關切,“來人,給賀老看座,上熱茶驅寒。”
賀舟被按在錦墩上,一杯滾燙的參茶遞到手中,他卻無心去喝,隻是捧著,渾濁的老眼中便湧出了淚水,聲音哽咽:“陛下啊!老臣今日是舍了這張老臉,也要為我大安的祖宗基業,向陛下進一言啊!”
他將昨日在均田司門前未竟的哭訴,添油加醋地又演了一遍,將餘瑾清查田畝、調控糧價之舉,描繪成了動搖國本、與民爭利的苛政。
言辭之間,句句不離“祖宗之法”、“社稷安危”,仿佛餘瑾已是禍國殃民的奸佞,大安王朝已在傾覆的邊緣。
“懇請陛下,收迴成命,罷黜餘瑾,以安天下士人之心,以固我大安百年國祚啊!”說罷,他將茶盞往地上一放,便要再次離座叩首。
趙汝安始終麵帶微笑,靜靜地聽著。他時不時地點頭,一副認真傾聽的模樣,眼神卻深不見底,看不出喜怒。
“賀老的忠君愛國之心,朕明白了。”待賀舟哭訴完畢,趙汝安才溫言安撫道,“此事幹係重大,朕會審慎考量。賀老年事已高,切莫再如此折騰身子,快迴府歇著吧。”
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既表達了對老臣的尊重,又未做任何實質性的承諾。
賀舟還想再說什麼,卻被趙汝安一個眼神製止,隻得在梁宇的“護送”下,一步三迴頭地離開了禦書房。
殿門合攏,隔絕了外麵的天光。禦書房內,趙汝安臉上的溫和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陰沉。
他走到書案旁,看著那堆積如山的、彈劾餘瑾的奏章,隻覺得一陣頭痛欲裂。
夜色漸濃,華燈初上。
當京城的大部分角落都已歸於沉寂,禦書房內卻依舊燈火通明,氣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來。
趙汝安疲憊地揉著眉心,將最後一本奏折丟開。
“梁宇。”
“奴婢在。”
“秘密傳餘瑾入宮。”趙汝安的聲音裏,再也聽不到白日裏的沉穩,隻剩下壓抑不住的煩躁。
一道黑影自宮中悄然馳出,直奔平章事府。
餘瑾被內侍引著,穿過幽深寂靜的宮道,來到禦書房前。
他心中早已了然,這一趟,必然是因賀舟而起。
踏入禦書房,一股沉悶的壓力撲麵而來。
趙汝安並未坐在龍椅上,而是站在那堆積如山的奏章前,臉色在燭火的映照下,顯得晦暗不明。
“參見陛下。”餘瑾躬身行禮。
“免了。”趙汝安擺了擺手,開門見山,語氣中帶著一絲責備,“餘瑾,你這次,做得太狠了。”
他指著那堆奏章,聲音裏透著無奈:“你看看這些!全都是彈劾你的!朕知道你想做事,但你調控糧價這一手,等於是直接斷了那些世家望族的根!”
趙汝安走到餘瑾麵前,目光灼灼地盯著他:“那些人家,囤積的糧食不知凡幾,高價賣糧是他們最穩當的財路。你如今讓蕭家帶頭,將糧價一壓再壓,他們不跟你拚命才怪!”
他抓起一把奏章,狠狠地摔在餘瑾腳下,紙張紛飛。
“賀舟隻是一個開始!朕已經快壓不住了!你告訴朕,接下來,你打算怎麼辦?”年輕的帝王將所有的壓力,如同一座大山,盡數拋給了麵前的臣子。
餘瑾垂眸看著腳下散落的奏章,上麵那些熟悉的罪名,他早已看過無數遍。
他沒有辯解,也沒有驚慌,隻是靜靜地聽著,任憑皇帝的怒火與壓力衝刷著自己。
皇帝並非真的要放棄新政,更不是要治他的罪。
這位年輕的君主,隻是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以及一個能夠替他解決眼前困局的辦法。
一個既能安撫那些被逼到牆角、開始歇斯底裏的餓狼,又能讓改革的馬車繼續前行的兩全之策。
良久,餘瑾才緩緩抬起頭,迎上趙汝安那雙充滿了焦慮與期盼的眼眸。
他俯身,將腳下的一本奏章拾起,輕輕拂去上麵的灰塵,然後恭敬地放迴桌案。
“陛下息怒。”餘瑾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沉穩,聽不出絲毫波瀾,“此事,臣已有對策。請陛下,再給臣三日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