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豬巷內,那名被嚇得癱軟在地的屠夫,成了餘瑾身後一道無聲的注腳。
王安石跟在餘瑾身側,看著自家主公那雲淡風輕的背影,心中愈發困惑。
他不明白,主公為何要在這等醃臢之地,與這些市井屠戶浪費口舌。
巷子深處,一座更為寬敞的鋪麵出現在眼前。黑漆的牌匾上,四個描金大字龍飛鳳舞——“李記肉莊”。
鋪麵闊氣,一長溜的案板擦拭得鋥亮,上麵堆滿了剛分割好的豬肉,從裏脊到五花,從排骨到豬頭,部位齊全,色澤新鮮。
隻是,這般景象卻透著一股詭異的冷清。鋪子裏外,不見一個客人,隻有幾個夥計百無聊賴地倚著門框,驅趕著不時飛來的蒼蠅。
餘瑾負手而立,在那塊“李記肉莊”的牌匾下站定,目光掃過那堆積如山的豬肉,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去,請你們掌櫃的出來一見。”餘瑾對一個夥計淡然開口。
那夥計本想嗬斥兩句,可見對方氣度不凡,身後跟著的人又個個眼神銳利,便不敢造次,隻得轉身入內通報。
不多時,一個身材魁梧、麵色黝黑的中年男子從後堂走出。
他穿著一身幹淨的青布短褂,腰間係著皮質圍裙,步履沉穩,一雙眼睛不怒自威。
他一出場,便看到了站在門口的餘瑾,瞳孔驟然一縮。那張黝黑的臉上,瞬間籠上了一層陰雲,眼神裏充滿了警惕與不悅。
此人正是純鄉侯府上的大管事,也是這李記肉莊的掌櫃,李忠。
李忠快步上前,卻在三步之外站定,對著餘瑾拱了拱手,聲音生硬,聽不出半分熱絡:“不知餘大人駕臨敝店,有何貴幹?小店生意清淡,怕是怠慢了大人。大人若無他事,還請自便。”
這番話,客氣中透著疏離,分明是在下逐客令。
餘瑾對此不以為忤,反而麵帶笑意,目光在那空蕩蕩的鋪子裏轉了一圈,最後落在案板上那無人問津的豬肉上,語氣平靜:“掌櫃莫急。本官隻是見貴店生意清淡,想與掌櫃聊聊這豬肉買賣的現狀。如今百姓都去搶購便宜糧食,誰還來買這豬肉呢?”
李忠聞言,冷笑一聲,那笑聲裏帶著壓抑不住的譏諷與怨氣:“餘大人說得輕巧!這京城上下,誰人不知,如今這肉鋪生意慘淡,百姓無心買肉,都是拜餘大人所賜!您鈞田司清查田畝,調控糧價,倒是讓那些囤糧的世家大族吃了苦頭,可也苦了我們這些小本經營的商戶!”
他的聲音不小,巷子裏其他肉鋪的老板夥計本就在暗中觀望,此刻聽到這話,紛紛投來目光,眼中盡是認同與同情。
在他們看來,這滿城的蕭條,罪魁禍首,正是眼前這位權勢滔天的均田司主官。
餘瑾聽著李忠的抱怨,臉上的笑容不減反深。他沒有辯駁,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道:“掌櫃此言差矣。這世間萬物,皆有其道。今日來此,是想請掌櫃替本官帶句話給你家侯爺。”
他語氣一頓,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帶著一股令人心折的自信:“讓純鄉侯李玉,午時來望月樓一聚,過時不候。就說我餘某人,有天大的富貴要送給他,永安侯常樂,便是最好的例子。”
說完,餘瑾也不等李忠迴應,便對著他拱了拱手,隨即帶著王安石等人,從容轉身,沿著來路向巷口走去。
隻留下李忠一人呆立在原地,滿臉錯愕。他的腦海中,反複迴蕩著“天大的富貴”和“永安侯常樂”這幾個字,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餘瑾的“閻羅”之名,他畏懼。可那“天大的富貴”,又讓他怦然心動。
思前想後,汗水已浸濕了他的後背。他一跺腳,終究還是不敢擅專,轉身快步奔向後院,備馬迴府。此事,必須立刻稟告侯爺。
純鄉侯府,坐落在京城西郊。
府邸占地廣闊,青磚黛瓦,飛簷翹角,建築古樸厚重。
雖不如蕭家那般精致奢華,卻處處透著一股百年世家紮根於土地的沉澱與底蘊,如同一頭盤踞的臥牛,堅實不拔。
書房內,純鄉侯李玉正捏著一枚玉馬,在手中緩緩盤弄。
他年約五旬,身材魁梧,常年巡視田莊與商鋪,讓他麵容粗獷,皮膚黝黑,但那雙眼睛,卻銳利如鷹,給人一種極為精明的感覺。
李家世代以農耕起家,祖上因屯田有功被封“純鄉侯”,後又憑借著過人的商業嗅覺,逐步壟斷了京城的豬肉生意,成為京畿之地,除蕭家外,最大的地主與首屈一指的肉商。
李忠一路疾馳,進府後不敢耽擱,恭敬地將餘瑾的來意與邀約,原原本本地稟報了一遍。
李玉聽完,嗤笑一聲,將手中的玉馬往桌上一放,眼中盡是不屑:“嗬,這餘瑾如今名聲都臭了,滿朝文武,京城門閥,除了蕭家那老狐貍和常樂那個見利忘義的,誰還敢跟他同流合汙?他這是四麵楚歌,想拉我李家下水?”
李忠見侯爺如此不屑,心中一凜,不敢再多言,正準備告退。
可他腦中,又閃過餘瑾離去時那自信滿滿的模樣,終是鼓起勇氣,又補充了一句:“侯爺,那餘大人臨走前,還特意說了一句……說,永安侯常樂,就是個例子。”
“永安侯常樂……”
李玉原本輕蔑的神色,在聽到這句話後,瞬間凝固了。
他那雙精明的眼睛猛地一亮,盤弄玉馬的手指也停了下來。
常樂!
他豈會不知常樂如今是何等風光!那香胰子,那香水,簡直就是流動的金山銀山!
常家日進鬥金,財富積累的速度,早已讓京城所有世家眼紅不已。他不羨慕,那是假的!
李玉緩緩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在扶手上輕輕敲擊著。
他那龐大的土地,那幾乎壟斷的豬肉生意,在餘瑾口中那句“天大的富貴”麵前,似乎……突然變得有些不夠看了。
心中的天平,開始劇烈地傾斜。
他瞇起眼睛,那雙鷹隼般的眸子裏,滿是算計與權衡。
午時,望月樓。去,還是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