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1963年1月17日
臺北新店七張
審查的第三天。
早飯後,田之雄依舊被帶到審訊室。一進門,他立刻感覺到今天的陣式非比尋常。屋裏多了兩個身穿白大褂的人和一張桌子,桌子上擺著一堆儀器,上麵插滿淩亂的線路。他知道其中一臺是測謊儀,於鼎曾經帶他看過實物,還親自翻譯了英文說明書,逐字逐句講給他聽,隻不過眼前這兩臺更小巧精密。他坐的椅子也換成帶扶手的高靠背椅子。
穀組長笑嘻嘻地打著招唿:“田先生昨晚休息的好嗎?”
“挺好的,這裏非常安靜。”
穀組長指了指那兩個穿白大褂的人:“這兩位是局裏技術處的心戰和技術專家,今天由他們向你提出問題,同時做一些簡單的測試,請你多包涵。”隨即把目光轉向那兩個人。
其中一個年長一些的專家說:“田先生,接下來我們會把一些感應裝置通過線路與您的身體連通,請不要緊張,絕對不會有觸電或其它任何不適的感覺。我們保持正常聊天的狀態就好了,由我們提出問題,你做出肯定或否定的迴答,當然,您也可以加以詳細說明。您在過程中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覺,請馬上提出來。”
“我想先去趟廁所。”
“當然可以。”穀組長示意警衛跟著田之雄一起去。
田之雄假裝大便,關上隔檔的木門,蹲下後從兜裏掏出那天下車時撿的尖銳小石子,在右腳大拇指底狠狠刺破了一個傷口,傷口不大,但足以讓他疼得呲牙咧嘴。他緊緊捏住傷口止血,借著這幾分鍾時間認真迴想了一遍他師父的囑咐,才慢慢提起褲子,把小石子扔進蹲坑裏放水衝掉,走出來,向守在門口的警衛示意:“我好了,走吧。”
那個年輕點的專家有條不紊地給田之雄的指尖、手腕、胸口、腹部、腋下等部位連上檢流計、血壓計、唿吸描記儀和各種電極。田之雄坐在高靠背椅上好奇地東瞧西看。
年輕專家調試好儀器,坐在田之雄對麵的桌前,望了望穀組長,穀組長示意可以開始。年輕專家卻從白大褂兜裏拿出幾張撲克牌來,牌背麵向著自己,正麵朝向田之雄說:“你可以在心裏默選一張,不必告訴我。”
田之雄點點頭,示意選好了。
年輕專家又背麵朝上把撲克牌依次擺在田之雄麵前:“這五張撲克牌,我沒看過,我可以通過儀器找到你心裏默認的那張牌。”
田之雄驚奇道:“我心裏想的你能知道?這麼神奇?”內心裏卻在暗自發笑。他聽師父講過,在進行測謊之前,測試人員多半會耍個小把戲,讓被測試者心裏對測謊儀產生敬畏感,從而不敢信口開河。沒準兒眼前這個所謂心戰專家就是師父的徒孫也未可知,小子,我今天就配合你好好玩玩!
“是這張嗎?”
“不是!”
“是這張嗎?”
“不是!”
“是這張嗎?”
“不是!”
“是這張嗎?”
“不是!”
“是這張嗎?”
“不是!”
屋子裏隻有一問一答的聲音和記錄筆在紙上掃過的“刷刷”聲。雖然田之雄對5張撲克牌一概做出了否定的迴答,年輕專家還是盯著記錄紙上的曲線,準確地找出了他心裏默選的那張,他有些得意地對田之雄說:“田先生,你看,人可以撒謊,但儀器不會,它會忠實記錄下你的心理活動,從而讀出你內心的話,拆穿謊言。”
他指了指儀器:“這部美國進口的新型測謊儀,集合最新科學研究成果,具備無可置疑的科學性、客觀性、公正性和有效性,它的靈敏程度足以戳穿任何謊言。剛才我們做的測試我們可以重複一百次,而且不限撲克牌的張數,它能做到百分之百的成功率。”
田之雄顯得有些目瞪口呆,在場的幾個人都雙手環抱在胸前,滿意地看著這一幕,仿佛在欣賞馬戲團的表演。
年輕專家接著說:“田先生,接下來我們正式開始測試。我們準備了兩組問題,第一組問題,您隻需迴答是或者不是;第二組問題,您可以稍加說明。可以開始了嗎?”
田之雄點點頭。
“哦,你鞋裏沒有異物吧?請把你的鞋脫掉,雙腳踏地。”
田之雄心裏一驚,慶幸剛才把沒有把小石子塞進襪子裏,而隻是用石子割傷了自己。
“你的姓名是田之雄嗎?”
“是。”
“你是民國十九年生人嗎?”
“是。”
“你的家鄉是廣東省寶安縣下澳村嗎?”
“是。”
“你的父親是南拳王黃亞梅的親傳弟子嗎?”
“是。”
“你的父母是被日軍殺害的,對嗎?”
“對。”
“莫之英是與你從小一起長大的好兄弟,是嗎?”
“是。”
“你的妻子叫歐淑芬?”
“是。”
“你的妻子在廣州市公安局工作,是嗎?”
“是。”
“你們是民國四十九年,也就是1960年結婚的,對嗎?”
“對。”
“你們有一個女兒,對嗎?”
“不對。”
“你們的孩子是去年出生的嗎?”
“是。”
“除了你的妻子,你另外還有關係親密的女友,對嗎?”
“不對。”
“你在香港有親屬,是吧?”
“不是。”
……
這類簡單到可以讓田之雄脫口而出迴答的問題,竟問了半個多小時。田之雄不敢輕視,故意延遲迴答的時間間隔,努力讓自己迴想讓自己心潮起伏的往事:親眼目睹他父親的頭顱懸掛在城門口的一幕、自己與淑芬婚禮的情景、他與莫之英冒死越境的瞬間…。其間還時不時穿插些撓撓頭、摸摸鼻尖等小動作,右腳大拇指的疼痛也讓他心緒煩躁。
終於,這一組問題問完了。那個年紀稍長的專家卻說道:“這隻是初步測試,再來一遍。”於是,年輕專家又把第一組問題打亂順序,反複又問了一遍。
田之雄心裏頭罵了一句:媽的,你們這樣反複問問題,時間長了非把老子逼成雙重人格不可。他抱定想法,管你幾路來,我隻一路去。就你們這些蠢東西,怪得師父說你們不長進呢,等我迴頭告訴師父今天的情形,他老人家非笑掉大牙不可。他故技重施,努力讓自己心情激動起來,唿吸也有些不勻了。
第二組問題要比前一組尖銳且苛刻的多,顯然對手在設計問題時做了預判,希望通過測謊來證明真偽。
“你逃港的行為是早有預謀的嗎?”
“你們領導是在公安廳辦公室跟你交代的任務嗎?”
“是王寧廳長跟你交代的任務嗎?”
“是郭曼國副廳長還是你的處長陳振忠跟你談的?”
“來之前你接受了三個月的特殊訓練嗎?”
“來之前你接受了一年的特殊訓練嗎?”
“你的任務是與香港的共諜取得聯係嗎?”
“你的任務是與臺北的共諜取得聯係嗎?”
“你要聯係的共諜是在香港站內部嗎?”
“你的聯係人是在情報局本部嗎?”
“你要聯係的人是情報局的處長,對嗎?”
“你在臺的聯係人軍階是中校嗎?”
“你在臺的聯係人軍階是上校嗎?”
“你在臺的聯係人軍階是少將嗎?”
“你希望去香港站工作嗎?”
“你希望留在臺北局本部工作嗎?”
“你曾經多次模擬偷渡香港嗎?”
“你出逃香港的事情妻子預先知道嗎?”
“你和你妻子的關係並不好,對嗎?”
“莫之英曾被你們抓住並策反了嗎?
“你利用了你的兄弟莫之英,以他為掩護,對嗎?”
“你是怎麼知道莫之英坐長途汽車從廣州到寶安的?”
“你在當晚的搏鬥中使用武器了嗎?”
“你為什麼選擇梧桐山方向越境?”
“你與莫之英越過邊境的時間是夜裏十點鍾嗎?”
“你與莫之英越過邊境的時間是夜裏十一點鍾嗎?”
“你與莫之英越過邊境的時間是半夜十二點鍾嗎?”
“你聽說過湘江計劃嗎?”
“你知道在廣東省公安廳內部有我們的人,對嗎?”
“你的任務是挖出我方的潛伏人員,對嗎?”
“你的任務是打探湘江計劃嗎?”
“你的任務是在臺灣重建諜報網嗎?”
“你知道我們已經掌握了你假叛逃的計劃了嗎?”
“你要聯係的人是丁守拙嗎?”
“你要聯係的人是陳明遠嗎?”
“你根本不在廣東省公安廳一處工作,對嗎?”
“你在單位的職務不僅是副科長,對嗎?”
“你以前接受過測謊儀測試嗎?”
“你在大陸時偵破過我方的特工案件嗎?”
“你以前審訊過我方被捕的特工人員嗎?”
……
測謊整整持續了一上午,記錄紙都換了好幾卷,其中又反複進行了跳脫式訊問,把問過的問題又打亂順序,突然性地重新再問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編造謊言的人很容易在反複追問和疲勞轟炸中露出馬腳。
田之雄努力調適著自己的心情,盡量讓兩組問題的心理反應不要相差太大,右腳大拇指間的傷口一直生疼,多少平衡了他想要的效果。他知道問題的設計者最想知道的是什麼,也深知問題裏的真假參半和虛張聲勢。有好幾次提出的問題居然跟他師父在模擬時的提問一模一樣,讓他瞬間產生了師父就在身旁笑瞇瞇看著他的錯覺,以前曾有過的對測謊儀的神秘感和恐懼感蕩然無存。當詢問者反複問其中的幾個問題並質疑他的叛逃動機時,他甚至表現出憤怒的情緒,一度拒絕迴答問題,直到詢問者轉而問些和緩的問題。
第二組問題測完已到中午時分,一直默不作聲抱著胳膊靜靜觀察的穀組長這才發話:“今天就到這裏吧,田先生多包涵,也有勞兩位專家了。休息一下,我們去吃飯吧。”
吃完中飯,測試沒有再進行,兩個專家也帶著設備匆匆離去。田之雄知道,他們急著趕迴局裏去對記錄結果做判讀,也許葉翔之或沈之嶽正急於看到測謊結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