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1963年2月27日 香港
田之雄望著沉浸在迴憶中的陳明遠,快速迴想著陳明遠的簡曆和他師父曾經跟他透露過的隻言片語,他心裏斷定陳明遠那個生死好友十有八九就是於鼎。他心想,這倒是個與陳明遠打開心扉的好話題。
他饒有興致地問:“陳站長,這麼說來,您那位老朋友也是軍統的老前輩了。”
“當然,像他這樣既受過蘇聯格別烏訓練,又到美國戰略情報局受過訓的,當年在軍統首屈一指。”
夥計進來上菜,陳明遠住了嘴。
看著夥計帶好門出去,田之雄接著感歎:“真是傳奇人物!他叫什麼?”
“他那時叫董初一。”陳明遠苦笑道:“這肯定不是他的原名,到現在我都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
他喝了口茶接著感歎說:“阿雄啊,你來時間不長可能還不清楚。軍統的班底,除了當初複興社的幾個老家夥,主要就是臨澧、青浦、黔陽、蘭州幾個特訓班的骨幹,我跟老董在這幾個班都當過教官,也就是在那段時間,我們誌趣相投成為莫逆之交。後來,我從蘭州特訓班總教官任上調任軍統西北區區長,他迴了重慶本部。四五年小日本投降後,我迴到局裏任三處處長,他當時是‘中美合作所’的心戰組組長,我們在重慶總混在一起,就是那時我發現他喜歡抽這個雪茄。四八年以後,他就不知所終了。有人說他投共了,有人說他隱姓埋名躲起來了,還有人說他跑到美國去了。剛才看你買這個煙,讓我想起這位老朋友來,故友飄零啊!”
陳明遠拿起筷子夾起塊燒鵝,自嘲地說:“看來我是有些老了,跟你這個小朋友說這麼多過去的事情,來,阿雄,吃菜。你跟我說說,你師父幹什麼的,長什麼樣?”
“我師父個子不高,眼睛不大但很銳利,幹幹瘦瘦的。他現在在北京。”田之雄拿著筷子卻沒有吃,眼睛一直看著陳明遠。
陳明遠麵無表情,眼神卻掠過一道光芒。
“他現在叫什麼?”
“於鼎”
“是他叫你來找我的?”
“不是,是馬邑托我給您帶好,”
“馬邑?”陳明遠放下手裏的筷子,神情專注而冷漠:“你老實說,是誰派你來的?什麼目的?為什麼要施苦肉計?”
“他還讓我問您,是否還記得當年寶山路的東方圖書館?”田之雄終於說出了陳處長讓他務必牢記的兩句話。
陳明遠神情變得莊重起來:“當然記得!馬邑是我1926年加入中共的介紹人,東方圖書館是當年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裝起義時,我們共同殊死戰鬥的地方,差一點我們就犧牲在那裏,我永遠都忘不了。你說的這些隻有一個人知道!”
田之雄壓在心裏最大的一塊石頭終於放下來了。
他站起身:“陳先生,我的真實身份是廣東省公安廳一處副科長田之雄,奉組織命令,與您聯係!”
陳明遠也站起來,伸出雙手緊緊地握住田之雄,語調卻異常平靜:“阿雄,從第一天見你我就覺得有可能,我的判斷沒錯,難為你冒這麼大風險來香港。來,坐下,慢慢說。”
“五年多了!”陳明遠感慨地說:“我還以為你們用不上我這個老家夥了呢。”
田之雄解釋道:“我聽領導說,是以前與您聯係的同誌出了意外,另外,也是出於保護您的考慮。來香港的路上,我一直在犯愁,想著如何能跟您取得聯係呢,沒想到第一天就成了......。”
陳明遠點點頭:“我理解。你冒這麼大風險用這樣的方式來找我,是不是出什麼大事了?”
田之雄簡明迴答:“組織上給我交代了三項任務。一、與您恢複聯係;二、查明隱藏在廣東省公安廳內部的潛伏特務‘西江一號’;三、挫敗敵人所謂‘向九全大會獻禮’的圖謀。為此,我還會為您做好交通工作。”
“西江一號?我沒有聽說過這個人,應該是局本部,甚至是葉翔之本人直接掌握的內線吧。”陳明遠微微搖頭:“不過,阿雄,你來的正是時候,前些天我還一直發愁怎麼把消息傳過去呢。…”陳明遠突然停下。
門外傳來一陣喧嘩聲,大概是吃晚餐的客人。
聽著門外動靜遠去,陳明遠壓低聲音繼續問:“阿雄,你聽說過‘湘江計劃’嗎?”
田之雄答:“我在臺北受審查時,曾經受到測謊測試,其中他們反複問過這個問題,但具體內容我一無所知。”
“怎麼,他們還對你進行了測謊?”
“何止測謊?軟的、硬的我都嚐過了,為此還送到醫院搶救才活過來的。”
“哈,你這個年輕人對我的胃口。誰叫你是老董的高徒呢,他當年可是審訊和心戰高手,現在局裏那些笨蛋哪是他的對手。”
“我師父也說,現在情報局好多人都是他的徒子徒孫。”
陳明遠快活地大笑:“哈哈哈,一點不錯,應該是我們倆的徒子徒孫。”旋即他收住笑容:“言歸正傳。香港站丁站長從臺北迴來後,跟我透露了沈之嶽跟他談話的內容,其中提到了情報局正在策劃實施的所謂“湘江計劃”,但他沒有講這個計劃的具體內容。他還提到,局裏讓他準備好幾個倉庫,用作存放器材之用。你今天剛到時,他剛要急匆匆出去,就是親自去查看倉庫,說是晚上有一批器材用漁船從臺灣運過來,其中有高精度狙擊步槍、c4炸藥、毒氣彈、雷管還有電臺,我估計這可能就是湘江計劃需用的物資,而這些危險物資運進大陸是非常困難的,那麼這些器材很可能要從香港中轉再運到海外,香港應該是這個計劃的後勤保障基地甚至是指揮基地。因此,我綜合判斷,這個所謂湘江計劃很有可能是葉翔之他們策劃的暴力事件。隻是計劃針對的對象,以及時間、地點尚不清楚。所以,我十分著急,想盡快先把這個消息傳迴去,提醒大陸方麵注意,可又沒有途徑。正好,你來了!”
田之雄聽著頭皮發麻:“還有高精度狙擊步槍?看來他們真的是要搞暗殺啊!您這個情況太重要了,要想辦法盡快送迴去。可是,來之前郭廳長交代,讓我到港澳後先靜默一段時間,以後會有人跟我聯係。我現在剛到香港,也沒有辦法與組織取得聯係啊。”
陳明遠沉吟了一下:“先看兩天,看我能不能弄清楚計劃的核心內容。不行的話,我想辦法。你如果有途徑可以先把情況初步傳送迴去,但不要寫得太肯定,因為隻是我的推測而已。”
田之雄又說:“昨天,我臨行前,沈之嶽召見我,讓我來香港任香港站大陸研究組少校副組長,化名羅清泉。我去的時候,郭漢已經在那裏了。走的時候,沈之嶽又召見了兩個人,他稱唿其中一人為廖站長,這兩個人是不是也和湘江計劃有關呢?”
陳明遠問:“這兩個人長什麼樣?”
田之雄迴憶道:“那個姓廖的,個子比較高,國字臉,麵龐紅潤,穿著西裝;另一個黑黑瘦瘦的,高顴骨,長的像海南人。”
陳明遠笑了:“廖時亮,南越第三情報工作站也就是西貢站站長,另一個應該是張沛芝,越南華僑,高棉組組長。這就對了,湘江計劃多半與他們有關。我就在這兒坐等他們來。”
田之雄不解:“為什麼您那麼大把握?”
陳明遠神秘一笑:“你就靜候佳音吧。”
他收起笑容又說:“你提到郭漢,還有個事,下午在香港站,郭漢跟我說,沈之嶽讓他把行動提前到下個月進行。”
田之雄警覺地問:“什麼行動?”
陳明遠解釋說:“局裏在淡水訓練班挑選了二十多個武裝特務,由我們澳門站行動組長郭漢帶隊,計劃在九全大會前武裝襲擾大陸。沈之嶽讓郭漢提前進行,我猜恐怕是為了策應湘江計劃,搞聲東擊西吧。那就是說,湘江計劃很有可能在下個月左右實施。”
陳明遠倒吸一口氣:“時間很緊迫呀,阿雄,要盡快把消息送迴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田之雄咬著牙:“我能冒死出來,也敢冒死迴去,大不了我豁出去,也要把這個天大的消息送迴去!”
陳明遠正色道:“阿雄!不到萬不得已絕對不能出此下策。我相信,你成功打入香港站,除了你的英勇犧牲精神,還有背後你的領導的長期精心謀劃,此外,這是個突發事件,你的三項任務中並不包括這個情況,你的輕舉妄動會招致前功盡棄。”
田之雄有些不好意思:“是!”
陳明遠起身打開房門,衝外麵打了個招唿:“老板,來瓶玉冰燒。”又對田之雄說:“咱們快吃飯,菜都涼了。吃完了我帶你去認認我家,有什麼急事好找我。我再順便帶你轉轉,早點送你迴去,要不丁站長要起疑心了。嗯,如果丁站長問起,你就說我企圖拉攏你去澳門站任職,被你拒絕了,明白嗎?”
“明白,這樣最好。”
田之雄擰開酒瓶蓋,倒出兩小杯:“陳站長,我敬老前輩一杯,也祝今後工作順利!”
兩人碰了下杯,一飲而盡。隨後,田之雄又倒出一些,往身上灑了點,陳明遠讚許地點點頭。
走出茶餐廳,外麵已經徹底黑下來,這裏是燈紅酒綠的鬧市,比臺北、廣州都繁華熱鬧許多,也早已不是田之雄十幾年前熟悉的香港景象了。
陳明遠又走進方才的煙酒百貨店:“老板,再拿兩條這種小雪茄煙。”
田之雄急忙推辭:“不用了,等走的時候再買吧,帶給我師父。”
陳明遠很詫異:“怎麼呢?是給你買的”
田之雄解釋道:“我恐怕以後不能多抽煙了,在臺北受過重刑,肺部感染留下了後遺癥。”
陳明遠默默收迴掏錢的手,在田之雄肩頭重重地拍了兩下。
走在騎樓下,陳明遠指著馬路斜對過的二樓窗戶:“阿雄,那就是我在香港的住處,你記住,萬一有緊急情況可以到這兒來找我。一會兒我把我在澳門的電話給你。”
田之雄仔細看看周圍環境,點了點頭:“十幾年前,我在東江縱隊港九獨立大隊當過交通員,香港的路我很熟。”
“那太好了!另外,你剛到香港站,站裏可能會安排你住在站裏,那樣我們之間聯係就太不方便了,你最好想辦法在外麵找房子住。”陳明遠又叮囑道。
田之雄會意地說:“我會讓莫之英想辦法。”
陳明遠很警覺:“莫之英,他靠得住嗎?”
“他和我自幼一起長大,這次過來,組織上也是利用了這層關係,他雖然是行動組長,人品並不壞。”
“你還是小心為上。”
陳明遠把田之雄送迴香港站,在大門口按了兩聲喇叭。田佩瑜聽到汽車聲,匆匆從樓上下來。
他先恭敬地向陳明遠打了聲招唿,陳明遠大剌剌地指指後座的田之雄:“有點喝多了,你把他攙進去吧。”
田佩瑜攙出滿身酒氣的田之雄,陳明遠便開車揚長而去。
田佩瑜把田之雄送迴房間,倒了杯水:“這是給你收拾的房間,以後你就住這兒。哎,陳站長都跟你說什麼了,喝了這麼多?”
田之雄假裝難受欲嘔,隻是擺擺手。田佩瑜無奈說了句:“站長他們都不在,你先休息吧,明天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