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1963年6月2日
香港
田之雄提前半個多小時便到了約定地點附近,他本來想找個居高臨下的地方便於觀察,可他在彌敦道走了個來迴,發現街道兩旁的樓上滿是大大小小參差不齊的廣告牌,從上方根本無法監視約定地點,看來這個接頭地點是對方精心挑選的,便走進接頭地點對麵的一家理發館,一邊理發,一邊留心觀察街對麵。
兩天前,陳伯給他了一張紙條,上麵雖然隻寫著時間、地點和接頭標誌,但讓他很是興奮。這段時間,他內心很焦慮。自從香港站出事以來,組織上一直沒有找過他聯係。這下好了,也許來人會帶來明確的指示,下達下一步的任務。
他理完發,刮完臉,看了看手表,離約定的十一點半還有2分鍾,時間正好。他右下腋夾好兩份報紙---這是約定的標誌,過馬路向新榮酒店走去。
今天是禮拜天,街上汽車和人力車穿梭往來,人行道上也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他在酒店門口左右看了兩眼,徑直走進酒店的旋轉門,在大堂沙發上坐下來,腋下仍然緊夾著報紙。
不一會兒,有一位穿著藏藍色套裝,胸口別著銘牌的年輕人走過來,微鞠一躬問到:“您是田先生吧?”
田之雄坐著沒動:“有什麼事嗎?”
年輕人說:“我是酒店大堂經理,您的房間給您免費升級了,改在605號房間,請您跟我來。”
一瞬間,田之雄內心卷起波瀾。“605”!那是他的代號,世界上隻有三個人知道這個代號:淩祥雲、郭曼國和陳振忠。走之前,郭廳長和陳處長特別交待,無論何時何地,隻要有人叫出這個代號,就意味著組織上來人,他必須無條件服從指揮。
那個年輕人帶著他穿過大堂,卻沒有上電梯,而是推開了一樓的消防門,在燈光昏暗的員工通道裏左拐右拐,又推開了另一道門,陽光直射下來,晃得眼有些花,外麵是另一條街,顯然這是酒店員工通道的後門。
年輕人徑直走到街邊的一輛轎車,從兜裏掏出鑰匙開開右邊駕駛座的門,又拉開右後座的車門,“請上車。”
“去哪裏?”
“一會兒你就知道了。”
年輕人舉止顯得幹練利落,他專心開著車,一句話也沒有再說。田之雄默默坐在後座上,看著街景,大致判斷著方位。
轎車向尖沙咀方向開了十幾分鍾,在一處五層公寓樓前停下,從外表看,像是外資銀行高級職員居住的那種帶電梯的老式公寓。
年輕人帶他徑直從寬敞的水磨石樓梯走上二樓,走廊裏靜悄悄的,沒有人。年輕人在二樓的一個房間門口停下,“篤篤,篤篤篤”,有節奏地敲了敲門,少頃,又有節奏地按響了門鈴,門立刻打開了,一個年紀與其相仿的青年衝著大堂經理問:“來了?”
“來了。”大堂經理側身讓過田之雄,比了個請進的手勢,隻簡短說了句:“我下午兩點來接。”便轉身離去。
屋裏的青年鎖上門,指了指其中一間半掩著門的房間,對田之雄說:“你進去吧,他在裏麵。”
田之雄不知道裏麵等待他的是誰,他心裏有些緊張,但更多的是激動。都快半年沒有見到廳裏的同誌了,他以前執行的任務哪怕再兇險,也沒真正害怕過,因為隨時有同誌在身邊給他支援,給他依靠。現在的他,就像隻孤雁,心裏總是沒著沒落的,他現在真正體驗到了他師父於鼎所說的那種身處敵後的孤獨感。盡管他有長時間執行任務的心裏準備,但也許,組織上來人會給他帶來讓他驚喜的消息,甚至因為形勢需要,通知他任務結束的時間,那樣他就可以在不久的將來堂堂正正地重返崗位,與阿芬和孩子團聚了。
他小心地推開門,裏麵的陳設像是一間書房,一麵牆是整齊的書架,另一邊靠牆是一個三人沙發和配套的茶幾,房間中間擺著一張法式風格的書桌,書桌後麵是一把高靠背皮轉椅,背對著他,一邊扶手露出半截衣袖,那人好像正專心致誌地看書。
聽見輕微的動靜,皮轉椅轉了半圈,露出一張田之雄非常熟悉的臉。
“處長!”田之雄大喜過望,大步跨向前,“怎麼是您?!”
“怎麼不能是我啊?”陳振忠站起來,緊緊握住田之雄急切伸過來的雙手。看見田之雄眼裏閃爍的淚光,陳振忠打趣道:“你小子入洞房時也沒這麼激動啊。”話剛脫口而出,陳振忠就懊悔了,怎麼一張嘴就提到歐淑芬了。他忙掩飾住表情,上下打量著他的部下,“站直嘍,讓我好好看看你。嗯,不錯,你小子看著成熟了。”說著朝田之雄胸口搗了一拳。
田之雄聽到熟悉的唿喚,樂嗬嗬地傻笑著,都不知道跟他的處長說些什麼,就像突然見到久別重逢的家人。以前朝夕相處時,處長成天這麼“小子”、“小子”的叫他,罵也是,誇也是,一瞬間讓他恍惚時光倒流。
陳振忠迴身遞過一杯沏好的茶,拉著田之雄在沙發坐下。
“行了,別傻笑了,時間不多,咱們趕緊聊聊。你先說。”
“是,處長。”田之雄收斂起笑容,喝了口熱茶,平靜了一下心情,就像過去在處長辦公室裏一樣鄭重開始匯報。
“香港站出事後,臺灣情報局任命原駐香港上校督察趙安國為臨時負責人,一方麵與情報局特派員和偽外事機構駐港代表一同與港府交涉營救被拘押的人,另一方麵在清查資產損失情況,為重建香港站做準備。他們從情報局電訊處派了報務員和譯電員,攜帶來一部大功率電臺,用來與局裏保持直接聯係,住在趙安國原來在港的住址。”
陳振忠點點頭,示意他接著說。
“趙安國好像對行動組的恆安貿易公司特別感興趣,曾經找我打聽,並了解莫之英與我的關係。”
“昨天是周六,陳明遠迴了香港他自已的家。他找了我,說了一個重要情況。澳門站行動組長郭漢率領十多名武裝特務近期可能在廣東中山附近登陸,企圖進入山區打遊擊。陳明遠說,這個行動原來是選擇策應湘江計劃那個時間段的,他借故推遲了。敵人的計劃被粉碎後,葉翔之很惱火,決定該行動繼續進行,這也是敵人為所謂‘九全大會’獻禮行動的一部分。目前,郭漢及他的隊伍還在情報局淡水訓練基地集中,進行最後的訓練準備,具體啟航時間未定。一旦確定,我立即上報。”
“還有什麼情況?”
“上次我發過去的報告裏提到的,沈嶽路經香港時,交給我一項任務,要我從逃港者中物色參加‘九全大會’的大陸代表團代表候選人,初選後交給陳明遠審查再報迴局裏。目前,我已麵試了三十多人,推薦了8人給陳明遠審核。聽陳明遠說,他們在其他海外站點也在物色所謂海外華人代表。”
“你是通過什麼途徑物色人選的?”
“通過一個在九龍的14k分子,他外號黃大牙,原是流落香港的國民黨93師下級軍官,現在是一個小堂口的堂主。莫之英救過他的命,後來介紹給我認識。我把田佩瑜也藏在他那裏。”
“你找的這些人有名單嗎?”
“我可以憑記憶寫下來。”
陳振忠點點頭:“說完了?”
田之雄想了片刻,說:“其他情況我上報的報告中都有,但字數有限,您要是有什麼疑問可以問我,我詳細解釋。”
“嗯,很好”
陳振忠看著容光煥發的田之雄,心裏在想怎麼開口跟他講關於歐淑芬的事情。他站起身來迴踱著步,突然站在田之雄麵前喊了聲:“田之雄同誌!”
田之雄立刻從沙發上彈起立正答道:“到!”
“現在我代表省公安廳宣布對田之雄同誌的嘉獎命令:
田之雄同誌在對敵鬥爭中,機智勇敢,不懼艱險,在政治保衛工作中做出突出貢獻,現給予記個人一等功獎勵。望該同誌繼續努力,為黨和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
廣東省公安廳。”
田之雄激動不已,個人一等功榮譽,隻有做出特別重大貢獻甚至於獻出生命的同誌才可能獲得。在此之前,他隻獲得過一次個人三等功,那還是4年前他參與破獲一個臺灣潛伏特務組織時,奮不顧身並身受輕傷的情形下才獲得的。
陳振忠雙手按住他的雙肩,讓他坐迴沙發。
“這是為了嘉獎你在粉碎敵人湘江計劃的過程中所發揮的不可替代的貢獻。阿雄,你,當之無愧!不過,我隻能口頭向你宣布嘉獎令,沒有勳章、沒有獎金、沒有頒獎儀式,沒有宣傳報道,甚至…沒有記檔,你能理解嗎?”
“我理解!”
“但我要告訴你,就在5月18日,安全領導小組在昆明舉行了盛大的慶功宴,嘉獎各單位徹底粉碎了敵人精心策劃的湘江計劃,保證了中國政府代表團的安全出訪。郭廳長和我作為咱們省廳的代表也參加了。在大會上,代表團秘書長羅長青同誌在講話中特別褒獎了仍然戰鬥在隱蔽戰線的同誌,這裏麵就包括你呀。”
田之雄爽朗地說:“處長,您放心,我不會計較的。我到省廳的第一天,就是您跟我談話,要甘居無名英雄,我一直記著呢。”
陳振忠也哈哈大笑起來,“好小子,我沒看錯你。雖然組織上的嘉獎儀式沒法進行,但我要給你一個嘉獎,我,親自給你做頓飯吃!”
田之雄忙站起身“處長,時間緊迫,咱們多說說話,您就別忙了,我掏腰包請您上街吃。”
陳振忠板起臉:“坐下!我都準備好了,半小時後開飯。廚房裏家什齊全,不露一手浪費我的手藝。”他抬手看了看表,“車子兩點來接你,時間來得及。一會兒還有事跟你談,出去吃不方便。”他走到書桌旁,拿出幾張紙和一支筆,“趁這個時間,你把剛才那個甄選名單給我寫下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