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1969年1月15日


    泰國美斯樂5軍軍部


    雲(yún)南臘肉、野生蘑菇、自己種的青菜……一頓飯還算豐盛，可讓幾個遠道而來的客人吃得不太盡興，原因是這裏的官兵大多數(shù)都是雲(yún)南人，幾乎所有菜都放辣椒，而且很辣。


    周仁俊是江蘇人，謝達臨能進侍從室當(dāng)然是浙江奉化人，田之雄是廣東人，而曹少武是福建人，幾人都不太能吃辣，相對而言，田之雄還算勉強能吃點，其餘三人無不被辣得滿頭大汗齜牙咧嘴。幸好新鮮的椰子水管夠，多少能減少舌尖灼熱刺痛的感覺。


    吃完飯，謝達臨提出：“段總指揮，部隊都住在附近吧？離天黑還早，我們?nèi)タ纯吹苄謧儼伞！?br />

    周仁俊也用征詢的目光看向段希文。


    段希文痛快地說：“好啊，聞喜啊……”他叫了聲那個軍部參謀，“你去打個前站，把警衛(wèi)團在操場那邊集合起來。”


    又閑聊了一陣，眾人起身走出竹樓。


    吊腳樓外，一幫小孩子眼巴巴地看著，個子高的還踮著腳扒著窗戶往裏看。這些孩子共同的特點就是又黑又瘦，光著腳，頂著個大腦袋，這是長期營養(yǎng)不良的特征。


    有兩個年齡稍大些的孩子怯生生叫了聲：“段爺爺好！”


    段希文走過去，撫著孩子的光頭，微笑對周仁俊道：“這是我的學(xué)生。”


    周仁俊驚訝地說：“這麼偏遠的山區(qū)裏還有學(xué)校？”


    “興華學(xué)校。”段希文解釋道：“我把我的美金存款拿出來辦的，要為他們今後著想啊。”說罷對身邊的軍官說：“裏麵還有不少剩菜，拿出來給孩子們分了吧……哦，不，就讓他們進去吃吧。”


    “嗷！”孩子們一片歡唿，興高采烈衝進竹樓大快朵頤。


    從軍部到操場還有一段距離，酒足飯飽的人們順著紅土路邊聊邊走，時不時信步走進散布在路旁的吊腳樓，看看官兵的住家。5軍的官兵們大多數(shù)都成了家，娶的多是當(dāng)?shù)厣贁?shù)民族的女人，家家戶戶幾乎一個模樣。吊腳樓下養(yǎng)著些家畜、放著農(nóng)具，樓上住人。順著竹樓梯拾級而上，屋子中間是一個火塘，圍著幾把竹椅，牆上掛著主人的步槍或衝鋒槍，席地而睡的地上散亂堆著些已經(jīng)發(fā)黑的被褥，除此之外，家徒四壁。看見段希文陪著臺灣來的客人進來，男主人的眼光裏激動而滿是希冀，女人們則受驚地躲到一邊。看到此情此景，田之雄與曹少武交換了個眼神，心裏都唏噓不已。


    操場其實就是一小塊相對比較平整的場地，中間立著一根旗桿，前麵正對著一大片長滿綠油油植物的山坡，警衛(wèi)團官兵已經(jīng)在此站成幾排列隊等候。說是警衛(wèi)團，其實還不到一百人，都穿著前些年臺灣運來的作訓(xùn)服，比路上見到的官兵顯得精神一些，但大多數(shù)都麵黃肌瘦，胡子拉碴。隊列前架著兩門小迫擊炮，還有四挺輕機槍，其中兩挺捷克式、兩挺英國布倫式。


    一名軍官跑上前，向周仁俊和段希文敬禮並大聲報告道：“報告長官，第5軍警衛(wèi)團集合完畢，請長官訓(xùn)示！”


    段希文還禮，大聲道：“進行射擊訓(xùn)練！”


    “是！”


    那位軍官一聲令下，四名輕機槍射手、副射手出列，提著兩挺布倫式機槍熟練地匍匐在地，對著遠處山坡上一百多米開外的人形胸靶先打了兩個短點射，又打了兩個長點射。


    段希文解釋道：“這兩挺機槍都是繳獲緬甸政府軍的，彈藥充足；那兩挺捷克式是從國內(nèi)帶出來的，子彈不多了。”


    周仁俊和謝達臨都理解地點點頭。


    隨後又分別進行衝鋒槍和步槍的射擊表演，肉眼可見，都擊中了人形胸靶。田之雄發(fā)現(xiàn)這些打了半輩子仗的軍人，動作要領(lǐng)並不標(biāo)準(zhǔn)，可槍打得非常準(zhǔn)，都成老兵油子了。


    表演結(jié)束，激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周仁俊讚不絕口，謝達臨也頻頻點頭。這時，曹少武的一句問話讓現(xiàn)場的氣氛剎那間冷場：


    “段總指揮，那片山坡上種的是罌粟吧？”


    田之雄沒見過長在地裏的罌粟，隻見過開著花的罌粟照片。他真沒認(rèn)出眼前這一大片當(dāng)作靶場的田地裏，種植的那些長著幾十公分高的莖、伸展著羽狀或鋸齒狀闊葉、綠得滴油的植物就是罌粟。


    “沒錯，這就是罌粟！山裏平地不多，有這麼一片地不能光做射擊場，那樣太浪費啦。”段希文麵無表情地說，“罌粟的花期是每年的3月到11月。如果你們晚幾個月來，就會看到這滿山盛開的絢爛紅豔的花朵，漂亮極了！”


    段希文瞥了一眼幾個目瞪口呆看著大片罌粟田的人，語氣沉重地說：“我知道，外界多有流言，說我們在此種植罌粟，提煉鴉片，走私販毒，荼毒人民，說我們是擁有武裝的大毒梟，可你們看看這些大山，能種水稻嗎？能種小麥嗎？能種棉花嗎？沒有糧食、沒有軍餉、沒有補給，我拿什麼養(yǎng)活這數(shù)千官兵和家屬？我不在乎外麵怎麼想，在這裏生存是第一位的。種植罌粟不光氣候和土壤條件適合，經(jīng)濟價值還高。有了鴉片，我們可以換來糧食、換來布匹、換來武器彈藥；有了鴉片，我們的官兵可以吃飽飯，我們的孩子可以上學(xué)；有了鴉片，我們才有經(jīng)濟實力，有了經(jīng)濟實力，我們才可以在這偏遠山區(qū)立足，這有什麼錯？！”


    段希文緩了口氣又說：“當(dāng)然，我們有嚴(yán)格的紀(jì)律約束，鴉片隻用於對外銷售，絕對不許我們自己的人吸毒。”


    他的話說得慷慨激昂，竟讓一旁的幾個人一時啞口無言。


    田之雄暗哼一聲，心想，像這種心中沒有信仰、前途缺乏希望的部隊，一旦沾上毒品，將很快淪落成毒販武裝，甚至土匪，也會迅速為了私利四分五裂彼此火並。可笑的是，臺灣方麵居然還對他們抱有幻想。


    他走上前，從一個老兵手裏拿過一支步槍：“加蘭德？”


    “是的，長官。”老兵從兜裏掏出兩個壓滿的子彈夾。


    “加蘭德”也就是美製m1半自動步槍，是二戰(zhàn)期間美軍裝備最多的製式步兵武器，曾大量援助給國民黨軍。因為一次可雙排壓入八顆子彈，故在中國俗稱“大八粒”。


    田之雄看了看槍膛，膛線都磨平了，心裏不由得佩服老兵剛才的射術(shù)。他熟練地壓上一個子彈夾，端起槍對準(zhǔn)遠處的靶子瞄了瞄，槍很舊，但保養(yǎng)得還不錯。


    遠處的報靶員迅速換上一個新的胸型靶紙。


    曹少武走過來細看田之雄手裏的“加蘭德”步槍，說道：“我當(dāng)年在淡水訓(xùn)練班也打過這種槍。”


    田之雄把槍一遞，“曹組長，你先露一手。”


    曹少武笑笑，接過步槍，自信地瞄準(zhǔn)靶子，擊發(fā)。


    “當(dāng)”地一聲，子彈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身旁的老兵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


    曹少武有些不敢置信，他看了看靶子，又連續(xù)擊發(fā)了兩次，遠處的報靶員揮舞著紅旗，示意都沒上靶。


    曹少武臉上有些掛不住，他重新調(diào)整成標(biāo)準(zhǔn)的站姿，瞄了好一會兒，“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勻速地把剩下的五顆子彈都打了出去。


    報靶員舉旗示意，隻有一發(fā)上靶。這讓曹少武漲紅了臉，當(dāng)初在訓(xùn)練班他的步槍射擊成績可是全班第一啊。他看了看膛線，又拉開槍栓，苦笑著搖搖頭：“這槍太老了。”


    田之雄接過槍，“我試試。”


    他壓上子彈，把槍舉起，槍托緊抵肩胛，三點一線，先試射了一槍。果然，沒有上靶。


    他按照彈著點的方向調(diào)整了一下，穩(wěn)穩(wěn)地連續(xù)擊發(fā)。


    報靶員舉旗示意，上靶五發(fā)。槍的主人不住地點頭：“長官，你槍法不錯。”


    謝達臨走過來擺弄了一下步槍，讚道：“嗯，膛線都磨平了。羅組長，第一次用這種槍打，能打出這種水平，非常不錯了。”


    曹少武有些不服氣，但還是很詫異：“羅組長槍法這麼好，我還真不知道呢。”


    天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晚霞，滿目青山中連綿不絕的雨林樹冠，映襯著稍帶暮色的藍天和絲絮狀的淡雲(yún)，景致美不勝收，讓初來美斯樂的幾個人不住感歎自然的美景。老兵們則熟視無睹，大多是一副木訥憂心的表情，畢竟在吃飽肚子前，審美是件奢侈的事情。


    一行人慢慢往迴走，從遠處看美斯樂像一個大一些的少數(shù)民族寨子，田地裏有人扛著農(nóng)具慢慢往家走，溪水邊上有女人在浣洗衣物，吊腳樓裏已經(jīng)紛紛升起了炊煙，怎麼看都不像是一支武裝部隊的駐地。


    迴到軍部，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電自然是沒有的，照明要麼點煤油燈，要麼點蠟燭。煤油和蠟燭都是去清邁買，然後翻山越嶺用馬幫馱來的，或者準(zhǔn)確地說，在這裏，一切工業(yè)製成品和日用品都是用鴉片換來的。


    大家都表示還不餓，段希文便讓手下拿來些切好的菠蘿、芒果、木瓜之類的熱帶水果，多點起兩支蠟燭，就屏退了左右，隻有段希文、雷雨田與小組的四人相對而坐。


    “周將軍，我知道諸位長途跋涉而來，不僅僅是來視察慰問我們這麼簡單，現(xiàn)在沒有旁人，臺灣方麵有何指示願聞其詳。”段希文開門見山地說。


    周仁俊稍一思索，懇切答道：“段老將軍，您在抗戰(zhàn)勝利之時已經(jīng)是少將軍銜了，堪稱軍中柱石，老當(dāng)益壯。如此資曆仍然率領(lǐng)孤軍在異國偏遠山區(qū)鍥而不舍頑強堅持，這份對國府的無限忠誠，這種堅忍刻苦的精神，實為我們這些後輩的楷模。在美斯樂的所見所聞，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唏噓不已，迴臺後，我們一定會詳盡地將我們了解的情況匯報給上峰，讓臺灣的軍民都了解你們這支孤懸海外部隊的英勇事跡。”


    小組的其他三人都頻頻點頭。田之雄心想，這個周仁俊真是老狐貍，冠冕堂皇的奉承話講了一堆，段希文最想聽的愣是還一個字沒講。


    段希文感慨而直率地說：“我今年已經(jīng)是69歲的人了，名啊利啊於我都是浮雲(yún)了。周將軍剛才說我抗戰(zhàn)結(jié)束時就是將軍了，沒錯，我滿可以在臺灣舒舒服服地領(lǐng)著退役金，每天吹吹牛扯扯淡，不必在這看不見頭的大山裏冒著生命危險風(fēng)餐露宿過苦日子。為什麼啊？我還不就是放不下這些93師的老弟兄嘛！你們也看到了，我們現(xiàn)在處境艱難，大陸迴不去，臺灣不管我們，我們不種罌粟就活不下去。其實，我多少能猜到你們來的目的，也了解臺灣方麵的擔(dān)心，那我就實話跟你們說吧，投共，我們絕對不會，但我們確實是在跟泰國當(dāng)局談判，底線就兩條：一不繳械，二加入泰國籍。我們都是炎黃子孫，骨子裏至死都是中國人，我們也很心痛，但走投無路迫不得已，隻能在此紮根。入籍不是叛國，是為了保住我們這支隊伍，是為了幾千眷屬，是為了我們93師下一代的未來。以上都是我的肺腑之言，希望諸位代為向臺灣方麵轉(zhuǎn)達。”


    聽了段希文的一席話，在座的人為之動容。


    周仁俊問道：“那麼泰國方麵的條件是什麼？”


    “泰國方麵條件有三：一、駐紮此地防止中共勢力滲透；二、圍剿反政府的遊擊隊；三、消滅販毒武裝。任務(wù)完成後，上繳武器，經(jīng)泰王赦免及批準(zhǔn)後，加入泰國籍。”


    周仁俊與謝達臨對視一眼，說道：“我們一行人前來就是慰問貴部並了解情況，上峰並未授予我們決策的權(quán)力，請段老將軍和雷將軍諒解。”


    段希文不願再為臺灣當(dāng)局當(dāng)炮灰，對於臺灣方麵的援助早已不抱希望，對臺灣方麵的險惡用心也了然於心。尤其從代表最高當(dāng)局來視察的周仁俊的表態(tài)看，說的都是些大話空話，根本不會設(shè)身處地為孤軍著想，話裏話外透出的意思，還是想拿他們當(dāng)炮灰，因此，他毅然決然決定幹脆與臺灣方麵徹底切斷聯(lián)係，把命運操在自己手裏，說起話來也就無所顧忌了。


    “好吧，請諸君轉(zhuǎn)告臺灣方麵，我段希文始終都是93師的老長官，不是我們抗命不從，而是內(nèi)戰(zhàn)早已結(jié)束了，我們都老了，隻想生存下去，希望臺灣能消除對我們的誤解。”


    “嗯......段老將軍請放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