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1973年10月26日


    香港大會堂


    中環(huán)愛丁堡廣場上，包豪斯建築風(fēng)格的香港大會堂裏，將近一千五百個座位坐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華麗的舞臺，變幻絢麗的燈光，震耳欲聾的音響，用手搖鼓風(fēng)機(jī)扇出的幹冰氣霧，歌迷的掌聲、歡唿聲、口哨聲......，讓演唱會場氣氛極為熱烈。


    陳黛芳一襲雪白的曳地長裙，聚光燈下，儀態(tài)萬方，正手持麥克風(fēng)，在舞臺上款款深情地演唱。


    坐在第一排的田之雄感慨萬千：十年前那個天真爛漫未經(jīng)世事的少女，那個曾經(jīng)對他一往情深的鄰家小妹，那個孝順乖巧而又活潑伶俐的阿秀姑娘，如今已經(jīng)蛻變成風(fēng)情萬種萬人矚目的影星、歌星了。


    在現(xiàn)場聽阿秀演唱，田之雄感慨之餘有些吃驚，原先印象裏，阿秀說起話來聲音明快悅耳還帶幾分俏皮，十年過去了，站在臺上的陳黛芳唱起歌來，卻顯得嗓音醇厚而略帶磁性，選的歌也都是柔美深情類型的，愈發(fā)顯得餘韻悠長。這些年都發(fā)生了些什麼？


    坐在他身邊的是紅姐。當(dāng)?shù)弥�陳黛芳在香港大會堂舉辦個人演唱會時，紅姐特意找沙老板要了兩張第一排的票，死說活說，拖著田之雄來看。她雖然見識過昔日十裏洋場的燈紅酒綠，也在夜總會、酒吧裏唱過歌，但那音響、那舞臺、那排場，跟這兒一比簡直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她的表情，已經(jīng)完全沉醉於陳黛芳溫婉深情的歌聲中了。


    香港大會堂，在“紅磡體育場”未建成之前，這裏是香港舉辦大型文藝活動的“聖地”。如日中天的“歌神”許冠傑的第一場個人演唱會就是9月19號晚在香港大會堂舉辦的，在香港娛樂界和眾多歌迷中引起轟動。


    沙老板見許冠傑個人演唱會取得了轟動效應(yīng)，便緊接著安排了這場 “情滿香江——粵語歌後陳黛芳大型演唱會”。按沙老板的計劃，香港的演唱會結(jié)束後，在明年春節(jié)前，乘勢在東南亞的多個大城市再舉辦係列演唱會，把陳黛芳打造成粵語歌壇的女“歌神”。


    田之雄和紅姐坐的位置很醒目，臺上的陳黛芳唱第一首歌時就看到了。當(dāng)她的目光與田之雄一對視，便馬上遊弋開去，從此刻意不往他們坐的方向看，雙眼雖然看向遠(yuǎn)處中後場，卻焦點(diǎn)遊移，略帶迷茫。這讓田之雄心裏隱隱作痛。


    她不像有些流行歌星那樣，帶著伴舞在臺上又蹦又跳，拚命取悅歌迷，隻是手持麥克風(fēng)，站在聚光燈下，安靜地一首接一首唱著，偶爾隨著旋律輕擺腰肢，幾乎沒有多餘的肢體動作，隻是在一曲歌罷輕鞠一躬，或者在觀眾狂熱的吶喊中微笑地說聲“謝謝”。這一高傲冷豔的姿態(tài)更讓臺下觀眾深深著迷，沉浸在她歌聲所營造的氛圍中。


    演唱會漸近尾聲，陳黛芳破例說了一段話：


    “多謝今天來參加我第一次個人演唱會的朋友。下麵這首歌《離島之濱》是我自己作詞作曲的一首歌，也是今晚最後一首歌，獻(xiàn)給我的青春和曾經(jīng)的朋友。”


    配樂響起，前奏是一支單簧管的獨(dú)奏，如泣如訴，如嗚如咽，陳黛芳表情複雜，一言難盡。


    “曾憶當(dāng)年清風(fēng)明月拂沙灘


    曾憶當(dāng)年嬌笑癡嗔盡貪歡


    少年不識愁滋味


    未敢講嘅心思沉入死水微瀾


    銀漢迢迢星移鬥轉(zhuǎn)


    龍潛得躍鳥倦知還


    浪花拍碎已無處安放


    隻餘海鷗淒厲聲聲慢


    歎隻歎


    逝水流年總模糊歲月膠片


    鶯去雁還卻把情人離散


    夕陽縱美隻留下最後海岸


    離島之濱竟成一生燦爛


    ……”


    阿秀詠唱的歌詞和旋律深深打動了田之雄，穿過陋巷的三輪車鈴聲、看完電影一起吃的冰棍兒、海邊沙灘上那一串腳印、銀鈴般的咯咯笑聲、手持?jǐn)z影機(jī)拍攝時的沙沙聲……往事一幕幕疊現(xiàn)在田之雄的眼前。他身體僵硬，雙手緊緊扣著椅子的扶手，泫然欲泣。


    身旁的紅姐察覺到田之雄的異樣，恍然明白了些什麼，善解人意地拍了拍田之雄的手背，自歎道：“唉，要是有人為我寫這麼一首歌，我這一輩子都知足了！”


    趁著工作人員往舞臺上抬上兩排祝賀花籃，會場內(nèi)的觀眾全都起立歡唿之際，田之雄拉著紅姐匆匆逃離會場。陳黛芳正笑語盈盈逐一鞠躬答謝，抽空抬眼瞥了一眼田之雄的座位，卻已是人去座空，她的眼裏掠過了一絲落寞。


    “哎呀，你走那麼急做什麼？”


    田之雄淡然道：“餓了，吃宵夜去。”


    “你呀你呀，鴨子死了嘴巴硬。”


    在香港呆的年頭久了，黃大牙入鄉(xiāng)隨俗養(yǎng)成了天天吃宵夜的習(xí)慣。不過，他吃宵夜有個怪癖，自從由九龍城寨移住港島，每天隻去一家叫“湘西土菜”的餐館，而且每天都是一樣的菜，吃了好幾年都不膩，隻為了大廚能做幾道正宗湖南鄉(xiāng)土菜，跟老板人也熟。


    這“湘西土菜”也不是什麼大酒樓，就是個臨街的小餐館，不僅毫不起眼，甚至叫寒酸也不過分，樓下總共也就能坐20來人。老板自己搭建了個小二樓，設(shè)了一間包房，裏麵隻夠放一張10人大圓桌。大牙幾乎每晚都帶著司機(jī)、馬仔，唿朋喚友在這裏宵夜。幾年下來，在這兒花的錢足夠買好幾間“湘西土菜”這樣的館子了。其實(shí)吃什麼不重要，大牙要的就是這份親切感。


    紅姐也常來，所以熟悉得跟自己家一樣，她帶著田之雄走上顫顫巍巍的木樓梯，進(jìn)到包間。老板親自張羅著上涼菜，端茶倒水。


    “靚仔”，紅姐好像從來沒有跟大牙一樣稱唿田之雄：“雄哥”，一如初次見麵一樣，一直叫他：“靚仔”，隻是沒了當(dāng)初的戲謔。“靚仔，男子漢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來，紅姐敬你一盅。”


    田之雄勉強(qiáng)笑了笑，一飲而盡。


    紅姐放下酒盅，話音一轉(zhuǎn)：“隻是我就不明白了，說起別人來你一套一套的，輪到自己怎麼就搞不掂呢？那陳黛芳看著也不像愛慕虛榮的人啊？”


    田之雄苦笑搖搖頭：“不是她的問題，是我的問題。”


    “你的問題？你怎麼啦？你嫌棄人家在娛樂圈啊？你擔(dān)心人紅是非多呀？人家可不是那種見異思遷見錢眼開輕易就讓富豪包養(yǎng)的影星，你聽她唱的那些歌，對啦，還有那最後一首歌，她自己作詞作曲的那首，分明就是給你寫的嘛！我這個外人都聽得感動得要命……”


    田之雄萬番心緒無法解釋，便告饒道：“紅姐，咱們不說這個了，說點(diǎn)別的？”


    紅姐白了他一眼。


    木樓梯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和大牙的說話聲：“你們幾個坐樓下吃去。”


    幾個月不見，黃大牙變化之大讓田之雄吃了一驚。原先油光水滑的發(fā)型亂蓬蓬耷拉著，腮幫子都凹進(jìn)去了，眼神渙散，有氣無力。他擠出個笑臉，算是跟田之雄和紅姐打了個招唿，紅姐別過臉去，不愛搭理他。


    田之雄放下手裏的茶杯，“大牙啊，你怎麼成了這副德行？”


    “唉，400點(diǎn)了！”黃大牙哀歎一聲，像個破沙袋一樣倒在椅子上。


    自從香港股市開始狂瀉，田之雄也開始關(guān)心起恆生指數(shù)來。


    近來香港股市雪上加霜，利空消息不斷，指數(shù)狂瀉不已。前個月，香港警方宣布破獲幾起偽造股票案件，犯罪團(tuán)夥用專業(yè)印刷機(jī)和模具成批印刷假股票，引起股民極大的恐慌，紛紛拋售自己手中的股票。但這還不是股市下跌的根本原因，經(jīng)濟(jì)危機(jī)、股市崩盤也與世界局勢息息相關(guān)。10月6號，第四次中東戰(zhàn)爭爆發(fā)，埃及和敘利亞組成的阿拉伯聯(lián)軍渡過蘇伊士運(yùn)河，進(jìn)攻以色列。石油輸出國組織宣布製裁以色列，削減石油產(chǎn)量，提高石油價格，國際市場油價從每桶3美金直接提高到13美金。這些舉措引發(fā)全球石油危機(jī)，重創(chuàng)世界經(jīng)濟(jì)，由此，全球陷入二戰(zhàn)以後最大的經(jīng)濟(jì)蕭條。作為自由港和出口型經(jīng)濟(jì)體，香港在內(nèi)外都飽受衝擊，遭受極大影響，股指現(xiàn)在已經(jīng)跌到了400點(diǎn)。


    大牙有氣無力道：“半年期的那筆一千萬貸款，半個月前就到期了，銀行一直催，一直催……今天下午去銀行辦了還款手續(xù)，我又湊了點(diǎn)錢，九龍的幾處物業(yè)還有倉庫都?xì)w銀行了。”


    紅姐“啪”地一拍桌子，氣哼哼道：“我問你，我們住的房子還有軒尼詩，你是不是也抵出去了？”


    幫裏的兄弟都知道，黃大牙在外麵威風(fēng)凜凜，迴到家對紅姐俯首帖耳，都私下笑言：大牙哥是幫裏的老大，紅姐是家裏的老大。


    大牙囁嚅道：“那些......是一年期的，還有半年才到期呢。”


    紅姐的手指幾乎都要戳到大牙腦門上了，國語夾雜著粵語一頓劈裏啪啦：“你就是賴狗扶不上牆！當(dāng)初苦口婆心話俾你聽你冇聽（說給你聽你不聽），鬼迷心竅偏聽那幫衰仔的話，還半年，再等半年以後夜總會沒了，堂口沒了，你讓手下兄弟陪你喝西北風(fēng)啊？！到那時你說話還有人聽嗎！”


    大牙被數(shù)落得低著頭一聲不吭。


    紅姐繼續(xù)叨叨：“你現(xiàn)在萬事不理，整天算計你那些破股票。你知不知道肥佬曾已經(jīng)跟水房搭上線了，準(zhǔn)備帶著他那班人當(dāng)反骨仔？你知不知道尖沙咀新開的富豪夜總會挖走了軒尼詩多少個媽咪和舞女？你知不知道夜總會現(xiàn)在每天的流水跌了多少？”


    田之雄走過去，給大牙倒了一小杯酒，自己端起酒杯，一手按著大牙的肩膀，感慨說道：“大牙，咱們認(rèn)識有十年了吧。十年前，我初見你時，你窮得叮當(dāng)響，守著個破酒吧，整天沒客人上門。有時出去吃個宵夜，還是英哥或者我買單。但那時的你，有朝氣，敢搏命，能吃苦。記得那次肥佬曾把你和阿英給綁了，想吞了你的酒吧，我綁上假炸藥去救你，肥佬曾把你門牙都打碎了，用槍頂著你的頭，你一口血水帶著碎牙啐了他滿頭滿臉，何曾害怕過？你現(xiàn)在發(fā)達(dá)了，住著別墅，坐著豪車，喝個早茶屁股後麵還帶著班馬仔，有地有樓有產(chǎn)業(yè)，還有十幾個堂口的弟兄，江湖上沒有人敢小瞧你，可你看看你現(xiàn)在成了什麼鬼樣子？股市上虧點(diǎn)錢就把你搞成這個樣子，整天無精打采的，你算什麼男子漢？！都說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蠻，你小子別把湖南人的臉都丟光了！虧你還是上戰(zhàn)場打過仗的人，難怪紅姐數(shù)落你。那些地呀樓呀什麼的，沒了就沒了唄，就是輸光了剩條底褲又怎麼啦，大不了老子從頭再來過！”


    紅姐嘖嘖道：“你聽聽，你聽聽，這才是男人說的話！”


    田之雄苦口婆心繼續(xù)勸道：“我不是說股票市場不好，也不是說不能做股票，我自己也不懂。你現(xiàn)在不是單身漢啦，一身無牽掛，由著性子想怎麼做就怎麼做。你現(xiàn)在是一幫之主，有家有業(yè)有女人有兄弟，做事情要有前瞻後顧，長遠(yuǎn)規(guī)劃。明明是大勢所趨，山崩於前，你非要硬頸而上，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幾斤幾兩，你要不賠錢，天理難容！與其眼紅人家一夜暴富，不如做些自己熟手的生意，把社團(tuán)漸漸正規(guī)化、公司化，別再做偏門的生意，都一把年紀(jì)了，總不能再領(lǐng)著後生仔上街打打殺殺吧，總有金盆洗手上岸那一天。”


    紅姐瞥了一眼田之雄，心裏暗自發(fā)笑：剛才自己還一腦門子煩惱呢，現(xiàn)在又長篇大論地開始勸導(dǎo)起大牙了。


    大牙一拍桌子，把田之雄嚇了一跳。


    “雄哥，你說得對！就是剩條底褲也沒什麼大不了的，老子從頭來過。”


    他一仰脖把酒喝盡，狠狠把酒杯摔到地上，玻璃碎四濺。


    “明天老子就把手裏的股票都賣了，帶著弟兄們重新打天下！老板，再上一份酸辣雞雜，一份剁椒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