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八章
1973年11月20日
香港九龍 潮汕酒家
菜上齊了,肥佬曾識趣地站起身,雙手捧著盛滿潮州米酒的酒盅,先微鞠一躬,才恭敬地道:“波叔,今天借您的寶地。來和您還有水房的兩位大佬見麵,我三生有幸。您老德高望重,是我們年青一代的楷模,我先敬您一杯。”說罷輕輕一碰波叔酒盅的底沿,一飲而盡。
波叔是老派江湖人,講究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他對肥佬曾禮數周到的表現很滿意,抿了口酒,自謙道:“哎,什麼楷模,我現在就是個退了休的老人家,早晨遛遛鳥,晚上吃個宵夜,早已不過問社團的事情了,現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我們老一輩的觀念跟不上了。”
“哪裏話?波叔您老叱吒江湖的時候,我還在撒尿和泥呢。別的不說,就說當年您在灣仔孤身一人單挑宏興和八個人最後把對方打得落荒而逃的事跡,那可是轟動江湖啊,從那時起,您老就是我的偶像了。”
“哎呀,不敢當。那些陳年往事傳著傳著便走樣了,不能當真,不能當真。”
跛佬是一路在街頭搏命打殺成長起來的狠人,這輩子就認“拳”、“錢”二字,對不聽話的用拳頭開路,對打不得的用錢開路,九龍各警署無論是華警還是鬼佬,他都用錢喂得飽飽的,因此,十幾年下來,他的堂口成了水房最大的堂口。看見波叔和肥佬曾一個假意謙虛,一個刻意諂媚,倒把他和爛仔頭兩人晾在一邊了,心裏膩歪得不行,便捅了捅爛仔頭,二人一同舉起酒盅,打斷了波叔和肥佬曾兩人的相互吹捧:
“波叔,我們兩人一起敬您老人家一杯。今天借您老的寶地一起商量下肥佬曾的事情,您老先拿個章程…….”
“哎,我剛才說了,我已經退休了,不再過問江湖上的事情啦,承蒙大家看得起,讓我當個見證人,你們幾個都是話事人,有什麼事就好好有商有量,我洗耳恭聽就行。事情搞掂了,請我食餐早茶就行。”
跛佬身體壯碩,卻不是個莽漢,來之前心裏就盤算清楚了。論實力,水房既比不上根基深厚的14k,又比不上有數萬之眾的新義安,能把肥佬曾的堂口納入自己的勢力範圍當然是好事,但絕不能因此事與14k和新義安都翻了臉,否則喜事就辦成喪事了。不過,他有他的底氣,在此之前,他特意為此事拜會了藍剛。
藍剛是前任九龍華人總探長、現任港島華人總探長,是華警能夠在警界做到的最高職務,也是無論哪個社團都刻意巴結甘心奉上巨額進貢的保護傘,一言九鼎的“土皇帝”。各個社團大到勢力範圍的劃分,中到妓寨、賭檔、麻將館、食肆的開設,小到保護費收取標準,無一不需要得到他的首肯。在整個六十年代直至七十年代初,呂樂、藍剛、韓森、顏雄號稱四大華人總探長,他們貪汙受賄,巧取豪奪,與黑社會沆瀣一氣,把各自轄區盤根錯節經營得如同鐵桶一般,連新警務處長上任,都需放下身段先拜訪幾大探長,否則,香港的治安秩序就會大壞。有鑒於此,港英當局將藍剛與時任港島華人總探長的另一傳奇人物呂樂位置對調,以期能遏製這一局麵。呂樂沒幹幾天就急流勇退,以48歲的壯年提出退休,坐享積攢下的數億港元財富。藍剛雖然已調離九龍,可經營十數載,餘威赫赫,各社團大佬有了糾紛還是要煩請他做出裁決。把見麵地點選擇在潮州酒家,並請出波叔做見證,就是藍剛給他出的主意。跛佬心領神會,主動提出分新義安一杯羹,免得他獨自承受14k和黃大牙的報複。
“既然波叔發話了,我們晚輩照做就是了。阿曾,講下你的打算,看看兄弟們怎麼幫下你。”跛佬開門見山。
肥佬曾故作沉吟了一會兒,答道:“波叔,跛佬,你哋都知道嘅,大牙過去與我有些恩怨,我不計前嫌跟他合作,幫他把九龍城、太子道、黃大仙這一帶經營得風生水起,還利用我的影響力,招攬了不少弟兄,可以說是兢兢業業盡心竭力了。可是大牙呢,不論功行賞也就罷了,還把我們辛辛苦苦賺到的錢,還有拚死拚活打下的地盤拿去抵押投進了股市,結果蝕得七七八八,手下的老弟兄很是不忿,紛紛跑到我這裏訴苦,要我跟大牙去要個說法。你們猜怎麼樣?劈頭蓋臉讓大牙那個王八蛋給罵了一頓!我迴來跟老弟兄們一說,大家立刻就炸了,與其寄人籬下受人欺負,不如獨立門戶自己幹。條條大路通羅馬,守著金飯碗不愁沒飯吃。大家一商量,覺得跟大牙劃清界限不難,但要師出有名,不能讓江湖上覺得我們是反骨仔不講義氣,要大大方方昭告天下,我們才是堂堂正正有理有節的一方。所以呢,今天特意來拜會波叔,拜會跛佬、爛仔頭,你們是九龍最有勢力的兩個社團,也是今後我們事業發展的夥伴,我肥佬曾先表個態,今後一定與新義安和水房的兄弟精誠合作,有財大家發。”
肥佬曾的一席話說得慷慨激昂,讓波叔心裏發笑。這肥佬曾還真是好口才,不僅腆著臉把他和黃大牙的關係說成是“合作”,還特意突出了他的所謂“影響力”,甚至把江湖上人人唾棄的背叛行為,說的如此冠冕堂皇大義凜然,覺得他好像已經是與14k、新義安、和安樂並肩的名門大派一樣。
波叔原來的算計是,與水房五五開,兵不血刃從這場交易中拿走肥佬曾的一半地盤,至少也要太子道加上半個九龍城寨。你想獨立門戶,我可以坐視,但你要拿出見麵禮呀,哦,一點好處不給就讓我給你當後盾抵禦14k的報複,天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啊?!
跛佬則另有打算,他與“金三角”的泰國毒梟已經談妥,準備將大量毒品運來香港銷售,並以香港為跳板,將毒品輸送到美國、加拿大。這可是前所未有的大生意,如果成功,不消幾年,滾滾財源將助他一躍成為香港最大的幫派老大。要實現這一計劃,就需要更大的地盤、更多的人手、更多的銷售渠道,恰在這時,大牙元氣大傷,肥佬曾生了另立門戶之心,這讓他喜不自勝。
他的如意算盤是,借機拉肥佬曾入夥,拿除油尖旺以外半個九龍的白粉代理換取肥佬曾的整個地盤,頂多把黃大仙讓給波叔,以換取新義安的支持。
他乜斜著眼睛瞟了一眼肥佬曾道:“阿曾啊,做生意呢,是要有本錢的,想獨立門戶也要掂量下自己的分量。就憑你手下那二三百弟兄,能罩得住那麼大的地盤?你同大牙的恩怨,是你們內部的家事,我跟波叔都不好插手,但既然你想跟我們全麵合作,就要有個真誠合作的姿態。如果你隻是自立門戶,卻讓我們水房跟黃大牙徹底撕破臉大幹一場,冇理由吧?沒有我們兩家的撐腰,你還不被大牙吃得骨頭碴都不剩呀。”
波叔慢悠悠喝著茶,微笑不語。
跛佬繼續說:“可要是你加入水房,那就不一樣了。我呢,正好有樁大生意要做,正需要各路英豪鼎力相助。以往大家為了賭檔、妓寨、保護費這些濕濕碎碎打來打去,太小兒科了。把這單生意做起來,手下還是你的手下,地盤卻大了許多,到時候我可以把大半個九龍的代理權給你,說躺著掙錢日進鬥金絕不為過。當然啦,以波叔的身份,那麼客氣地請你我吃飯,你阿曾也要表示表示嘛,是不是啊,波叔?”
波叔笑了笑道:“跛佬,你說的大生意是白粉吧?”
跛佬慨然承認:“沒錯!怎麼?新義安有興趣合作?”
波叔搖搖頭:“我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那個東西利潤高,來錢快沒錯,但警察盯得也很緊,弄不好會搞出大麻煩,斷送了好不容易打下的基業。”
肥佬曾倒是聽得兩眼發光,以前大家搏命搶地盤,無非是為了壟斷這塊地盤設賭開檔收保護費的利益,如果真能像跛佬承諾的那樣,壟斷大半個九龍的白粉市場,銷售麵就太廣了,那可是一條源源不斷的生財之道,遠比守著點地盤收保護費強得太多了。
跛佬聽了波叔的迴答付之一笑,他心裏清楚,一旦明年金三角的白粉大批到貨,勢必引發他與新義安等社團之間的劇烈衝突,但他有底氣。白粉往往伴隨著暴力,沒有槍桿子護駕是萬萬不行的。他從金三角買的大批槍支彈藥已經逐步偷運至香港,到時候他裝備的火力將遠遠超過新義安和14k,甚至比起港警來都有過之而無不及。他篤定道:“阿曾,呢件事不是今晚吃一頓飯就能搞掂的,後天早晨我請你去陸羽茶樓飲早茶,到時可以慢慢談。”
波叔麵露不虞,正想說什麼,樓下傳來嘈雜聲。他瞟了一眼正在身邊為他盛湯的餐廳經理,“出去睇下,乜嘢事咁吵?(出去看看,什麼事那麼吵?)”
還沒等經理走出包房,門開了,黃大牙隻身走進來,後邊還簇擁著幾個神情緊張的水房馬仔。
黃大牙一副嬉皮笑臉的樣子,“波叔,過來宵夜,聽說您老人家在,就上來敬您杯酒,不介意吧……哎呀,跛佬、爛仔頭,喲還有肥佬曾,這麼巧,你們這平時鬥的跟烏眼雞的幾個人怎麼湊到一齊了?喝酒也不叫我,不夠意思啊。”
波叔哈哈大笑:“大牙啊,你可真是稀客啊。自從年初在你軒尼詩見了一麵就再沒見到了,怎麼今晚有空上我這小店吃宵夜啊?哎,聽說你炒股蝕了不少,仲有冇吃飯的錢啊(還有沒有吃飯的錢啊)?要是沒了,就天天上我這裏食飯,管到你飽。”隨即揮了揮手,讓幾個馬仔退出去。
大牙依然笑嘻嘻:“咁就多謝波叔啦,您老家大業大,反正多雙筷子也吃不窮您老人家。”
肥佬曾滿麵尷尬站起來給大牙倒了杯酒:“大牙哥……”
大牙拿起酒杯順手就把酒潑在地上,又自己斟了一杯對波叔道:“波叔,借您老的酒先敬您一杯,祝您寶刀不老,專斬反骨仔!”
波叔又是一陣大笑,跟大牙碰了杯,一飲而盡。
跛佬和爛仔頭對視了一眼,滿臉陰晴不定。
一直沒說話的爛仔頭猛地一拍桌子:“黃大牙!我們幾個話事,這裏沒你的事,趁早乖乖滾蛋。”
大牙歪著頭看著跛佬:“喂,跛佬,你怎麼教手下的,說話這麼沒大沒小沒分寸。”
爛仔頭“蹭”一下站起身,右手從腰間拔出支手槍直對著大牙的胸口,獰笑道:“那我就用這支槍教你什麼叫做分寸。”門外剎時衝進來三四個水房的馬仔,每人手裏一支手槍,全都直指黃大牙,房間裏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
黃大牙連頭都沒抬,依然跟老者打著哈哈:“波叔啊,你這間店菜做的不錯啊,跟我大牙藏私了啊,來晚了,來晚了。”
波叔笑而不語。
黃大牙連吃了幾口,才放下筷子,慢慢收起了笑容,淡淡說道:
“爛仔頭,知道你手裏這支槍是什麼牌子什麼型號嗎?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它是勃朗寧設計的、柯爾特公司生產的m1911a1式自動手槍,口徑0.45英寸,彈容量8發,至今仍然是美軍裝備的製式手槍。你聽著,老子在戰壕裏玩槍的時候,你小子還叼著你媽的奶頭呢!拿幾支槍就想嚇唬老子?”
他慢慢起身走到窗邊繼續說:“波叔,跛佬,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要講規矩。我黃大牙馭下無方,出了這麼個反骨仔,我也感到很丟臉。可這畢竟是我的家事,家門出逆子,自有家法懲處,容不得別人指手畫腳說三道四。什麼時候我處置完了,你們想怎麼樣概與我無關。但我這個老大都沒發話,卻有人搶著分家產,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吧。”
肥佬曾呆若木雞,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求援似地看向跛佬和爛仔頭。
跛佬鼻孔“哼”了一聲,露出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爛仔頭把槍口往上抬了抬,點了點大牙的頭,“姓黃的,今天沒你狂的份,識趣的話就滾下去,別讓老子抬你下去。”
大牙對爛仔頭招招手,依然平淡地說:“狂不狂的,你說了不算,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他輕輕推開窗戶,指了指外邊。
眾人朝樓下看去,連背靠窗戶的波叔也側過身望去。
窗戶正對著十字路口,三條街上滿滿地站滿了精壯的漢子,每人手裏都拿著砍刀、木棍、棒球棒之類的武器,沒有一點聲音。
在酒家碩大的霓虹燈光映襯下,十字路口正中站著一個身穿紅色旗袍的女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口,仰著頭,傲然看著樓上的窗口。冬夜的微風時而輕輕撩起她的裙擺,既颯爽英姿又風情萬種,隻要她一個手勢,那幾百條漢子就會蜂擁而上,淹沒整個酒家。
樓上的人皆悚然而驚。
波叔淡然一笑:“大牙啊,我這間鋪頭呢,貌不驚人,但大廚可是我從汕頭帶出來的,潮汕菜可是香港數一數二的地道,你以後沒事多來嚐嚐。隻是別帶那麼多馬仔,小店位置有限,坐不下啊。哈哈哈……”
跛佬、爛仔頭還有肥佬曾聞言互相對視了一下,都頹然坐下。
一個月後,黃大牙與紅姐在離九龍塘住宅不遠處遇到騎著摩托車的槍手襲擊。黃大牙左臂受輕傷,紅姐腹部中彈,緊急送往醫院,幸無大礙。槍手逃脫,案件一直未破。
臘月二十八,肥佬曾和兩個馬仔在吃完宵夜走出酒樓時,遭遇一群黑衣人持刀猛砍,兩個馬仔重傷,肥佬曾身中二十七刀,當場斃命。警方懷疑是黑幫內訌,兇手至今成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