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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四十四章


    1988年2月14日


    廣東省人民醫院


    田之雄一步一步踏上羅湖橋頭,心情澎湃,無法言喻,聯檢大樓上,紅旗獵獵。


    他是第一次堂堂正正地手持證件從羅湖口岸過關,這次是從香港去往深圳,上一次過關還是在二十五年前,那次他和莫之英匆匆剪斷鐵絲網,在邊防軍和軍犬的追逐下,連滾帶爬狼狽而逃,方向正好相反。


    跟二十五年前相比,羅湖口岸發生了巨變,沒有了簡陋透風的大棚,沒有了繁瑣的檢查驗放手續,沒有了喬裝的敵特和爆炸事件,沒有了互相敵視對立的邊防警察,沒有了軍犬和荷槍實彈的士兵。新修的雙層人行橋直通聯檢大樓,上層是出境,下層是入境,每天有上十萬人從這條橋進出。入境的人們抱著、背著、馱著的不再是油、米、布和舊衣服,而是最新款的日本電視機和雙卡錄音機。


    一出邊檢口,立刻就有一個他並不認識的年輕人迎了上來,笑容滿麵問道:


    “是田之雄同誌嗎?”


    一瞬間,他呆住了。


    多少年沒有人稱唿這個名字了,多少年沒有自己人稱唿他“同誌”了。


    “對……是。”


    “我姓宋,省安全廳的,奉陳廳長命來接您,歡迎迴家!”


    “謝謝,陳……廳長?”


    “陳振忠廳長親自交代的。”年輕人接過他的手提行李,笑著答道。


    尼桑轎車輕快地行駛在直通廣州的路上,深圳到廣州的高速公路還沒修好,但路況已經好了很多,瀝青路麵又寬又平坦,隻是各種車輛也多,有許多是大型貨車和泥頭車,時不時還會塞車。


    坐在副座的小宋迴身說道:“這是陳廳長的專車,他特意指示用他的車接您。我們直接到省人民醫院,陳廳長在那裏等您。”


    田之雄頓時被溫暖所環繞,望著車窗外的景色,他想起了當年開車追逐莫之英的情形,想起了兩人冒著危險偷越邊境的夜晚,甚至想起了陳振忠在香港給他做的那頓飯。


    他努力辨認著他的家鄉,努力辨認著當年記憶中的參照物,努力辨認著那年開車追逐時的印記,但一點都認不出了。原先的村莊變成了城市,原先的農田矗立起高樓和成片的工廠,原先狹窄的石子路變成了通衢大道,再也沒有路邊的檢查站,再也看不到逃港的人群,再也沒有緊張肅殺的氣氛。他放下車窗,使勁唿吸著家鄉的空氣,雖然外麵塵土飛揚還夾雜著刺鼻的汽油味、塑料味以及附近農田農肥的臭味,但他依然興致勃勃,感慨不已。


    車子進入廣州,直接開到省人民醫院停車場,田之雄急不可待就要下車,卻被小宋阻止:“請稍等等,陳廳長馬上過來。”


    過了兩三分鍾,一輛同款尼桑轎車快速駛來,恰好停在車旁。一位身穿普通藍色夾克衫的男人從車裏出來,徑直拉開了田之雄左側的車門。


    田之雄一眼認出那是他的老處長,身形依舊,雙鬢卻已染雪。


    小宋和司機立刻下車走開。


    “處長......廳長,田之雄……奉命歸隊!”田之雄聲音略帶哽咽,聽起來像是兩片金屬片摩擦出的聲音。


    陳振忠右手握住田之雄的手,左手重重拍著他的左臂,身子微微顫抖,“迴來就好!迴來就好!”


    二十五年,彈指一揮間。


    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陳振忠道:“今天沒有時間慢慢說話了,你一會兒趕緊上去。歐淑芬住在住院部後樓高幹病房1027,已經下了兩次病危通知了。醫生說是肝癌晚期,已經擴散了,做過放療,但已經無力迴天,主治大夫說隨時都可能發生......意外。我們虧欠她太多了,如果她走之前沒能見你一麵,心會不安的。就為了這個,才緊急把你召迴來。你我都身份敏感,不宜一同出現,所以我隻能在這裏跟你先見個麵,交代一下,晚一點我再上去,畢竟歐淑芬見到我們倆同時出現,她心裏多少會明白一些,即便走了也心安。”


    陳振忠依然是那個細致周到而又雷厲風行的領導。


    田之雄重重點了點頭,眼裏噙著淚水。


    陳振忠又說:“你暫時先住在白天鵝賓館,這麼安排也符合你經商的身份。房間已經訂好了,迴頭你到前臺拿鑰匙就行,你隔壁房間是我安排的兩個同誌,他們負責你的安全。等小歐這裏的事情忙完了,我再來找你。”


    看到小宋手捧一大束鮮花走過來,陳振忠接過鮮花遞給田之雄,拍了拍他:“你去吧,過一刻鍾我再上去。”


    門診大樓熙熙攘攘人滿為患,住院部則人少了很多,高幹病房樓層更顯得安靜而雅致。


    田之雄雙腳微微顫抖,按捺著激動的心緒找到1027病房,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推開房門。


    房間裏隻有一張病床,床前站著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齊齊迴頭望向衣冠楚楚、發式一絲不亂、手捧著一大束鮮花的他。


    他愣在門口,不知如何開口。


    年長者衣著質樸,滿麵滄桑,頭發亂蓬蓬的,並不認識,田之雄猜他叫張國慶。他很快從那個高個子滿臉英氣的年輕人眼裏看到了從疑惑、到恍然、到憤怒、到鄙視的一係列眼神。


    那年輕人兩大步跨到門口,用身體把他擋得嚴嚴實實。


    “你找誰?這裏有病人,出去!”


    “你……你是……阿義?”


    病床上傳來極微弱的聲音:“阿義,誰啊?”


    年輕人急忙迴到床前,“媽,你醒啦。沒事,走錯門的。”


    田之雄緩步走到床腳,厚厚的白色被子下隻露出一張瘦弱、憔悴、白發稀疏的臉,毫無生氣的眼簾微微睜開,這哪裏還像是記憶中的歐淑芬啊,苦難和病痛已經把她折磨得脫了相。


    “阿芬……阿芬吶……是我,我迴了!”田之雄喉頭哽咽,五髒內腑如沸油煎熬。


    歐淑芬的眼睛瞬時睜大,煥發出奇異的光彩,頭拚命地想抬起,可是無濟於事。


    “誰?……你是誰?”歐淑芬的聲音略大了些。


    年長的男人忙伸手托住歐淑芬的後頸,拿過枕頭墊住,讓她半倚著床頭。


    年輕人把鮮花奪過扔到地上,又一把抓住田之雄的胸襟,直接把他推向門口。


    “你走錯了,趕緊出去!”


    田之雄手足無措,看著麵前這個揪著他衣服,氣勢洶洶的小夥子: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啊,那個未滿周歲就拋下的兒子,那個無數次夢裏夢見的兒子!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


    “阿義,住手!”歐淑芬的聲音微弱但清晰而堅定。


    “——他是你父親!”


    阿義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怒吼:“我沒有這樣的父親!”


    “阿義……你……”歐淑芬使出全身的力氣隻說出幾個字便戛然而止。


    床頭櫃上監護儀的曲線大幅波動,綠瑩瑩的數字急速變化,張國慶趕緊按下床頭的唿叫鈴。


    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主治大夫帶著幾個護士衝進病房,護士長把三個男人全都趕了出去。


    阿義站在走廊盡頭的窗前,直愣愣地看著遠方。張國慶微微低著頭坐在走廊的長椅上目光渙散,一言不發。


    田之雄守在病房門口,腦子裏一片空白,像一尊雕像。多少次在白天、在夢裏憧憬設想過與阿芬重逢的情景,有驚喜的,有感慨的,有詩意的,有表達歉意的,有相逢一笑的,還有在眾人的祝福聲中緊緊相擁的,在靜寂中獨自相坐無語凝噎的,甚至隻是淡淡一聲“你迴來了”的……就是沒有想象到今天的情形。他絲毫沒有計較兒子的粗魯態度,隻是震驚於阿芬現在的樣子,五內俱焚。


    過了半個多小時,病房裏的醫生護士才出來。阿義衝到門前,語氣急切地問為首的戴著眼鏡的中年大夫:“王大夫,要緊嗎?”


    王大夫嚴肅迴答:“病人血壓突然升高,心跳急劇加速,唿吸窘迫,還好,現在穩定了。記住,絕對、絕對不能讓病人情緒激動,要保證你母親安靜臥床。”


    王大夫看了一眼田之雄,說了句:“你跟我來一下。”


    進了辦公室,他們看見一個男人背對著他們正湊在窗臺邊偷偷抽煙,借著微微打開一條縫的窗戶把煙小心地吹出去,右手掌還托著用紙疊的小船權當煙灰缸。


    王大夫提高聲量毫不客氣:“陳廳長,你怎麼在醫院裏抽煙呢?!再說,這兒還是高幹樓層,絕對禁煙的。”


    陳振忠趕緊掐滅煙頭,像個被大人當場抓住的搗蛋孩子,訕訕道:“對不住,對不住啊,憋不住了。……哎,王大夫,這位田先生是歐淑芬的......丈夫,剛趕迴來,你給介紹下情況。”


    “丈夫?”王大夫有些詫異,但很快做了個手勢讓田之雄坐下,緩和語氣道:“田先生是吧,我姓王,是歐淑芬的主治醫師。”他拿出一張片子遞給田之雄,“歐淑芬送來得太晚了,已經是肝癌晚期,而且已經廣泛擴散。你看,這裏是病灶,已經擴散到胰髒還有肺部,連骨頭裏都發現了。你看,這裏,這裏,還有這裏……。”


    田之雄急不可待地打斷道:“難道就沒有治療手段了嗎?你們可以用最好的藥,費用我出!”


    王大夫苦笑道:“田先生,你聽我慢慢說。歐淑芬能住進來,是陳廳長安排的,為此我們根據陳廳長的請求,邀請了全國最好的腫瘤專家進行會診。由於已經廣泛轉移,手術切除和肝移植的可能性已經沒有了。我們對她進行了放療和化療,可是肝癌對化療和放療不敏感,無法抑製住病情的發展。況且,放療和化療對身體有一定損傷,歐淑芬的身體情況又差,導致她免疫力進一步下降。”


    田之雄定定看著片子上一處處白色斑點,半天才沙啞問道:“這個病是怎麼形成的?”


    “很遺憾,肝癌的成因是世界性醫學難題,到目前為止,全世界醫學界都沒有共識,遺傳、飲食習慣、免疫力低下、細胞變異甚至長時間情緒處於壓抑狀態等等,都有可能導致該病的發生。如果是早期,還沒有擴散,還有些治療手段,但歐淑芬目前的狀況基本不可能了。”王大夫盡量把話講得通俗而坦率。


    田之雄艱難地問出了那句話:“那還有……多少……時間?”


    “你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隨時可能發生。其實,從病情的嚴重程度以及與同類病患的比較上看,歐淑芬的生存狀態已經創造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醫學奇跡了,從醫學上我無法解釋。肝癌號稱癌中之王,晚期病人的疼痛感非常強烈,病人的感受十分痛苦,連我們醫生都不忍心看到。現在,她隻靠打杜冷丁止痛,靠輸營養液維持生命。我們所能做的隻是臨終關懷措施,爭取讓病人少受些罪。”


    “不是奇跡……我知道,我知道,……謝謝大夫!”田之雄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低著頭,雙肩聳動,眼淚大滴大滴掉在地上。


    一直沒說話的陳振忠走過來,拍了拍田之雄的後背,道:“王大夫,我有個不情之請,等歐淑芬醒了,能不能讓我跟他單獨見一下歐淑芬,五分鍾就行。”


    “不行!”王大夫馬上拒絕,“絕對不行!病人剛剛心跳突然加速,血壓飆升,我們剛剛采取了措施,現在好容易讓她睡著了。再說,等她醒來早就過了探視時間了哇。”


    “那三分鍾。”


    “不行!”


    “兩分鍾!”


    “不行!”


    “一分鍾,就一分鍾!我們兩人就在這裏等她醒來。你剛才不是說要讓病人少受痛苦嗎?我保證,這是最佳的辦法。”陳振忠的語氣斬釘截鐵。


    “嗯,那好吧。正好我今晚值夜班,等她醒了我叫你們。”


    “謝謝,謝謝!”


    “也就是你陳廳長,記住:就一分鍾!”


    “好好好!”


    沒人知道半夜在歐淑芬清醒的片刻時間,田之雄在陳振忠陪同下對她說了些什麼。


    一天以後,歐淑芬在省人民醫院去世,兒子阿義驚奇地發現母親去世時表情很安詳,甚至帶著淡淡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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