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養心殿,一片安靜。
隻有幾名提著金燈香爐的宮女,侍候在龍榻旁。
乾皇在魏公公的攙扶下,靠坐在榻上,喝了一碗專門熬製的湯藥,氣色稍好了一些。
他擺了擺手,示意一眾宮女退下,目光渾濁無光。
“朕感覺已經沒有幾日可活了。”
“或許這就是報應吧。”
“想必朝中諸臣也看出來了,朕太急切了。”
“你覺得朕的做法,錯了嗎?”
魏公公弓著腰,端著藥碗,並不言語。
身為奴仆,他深知這個時候,乾皇隻是想說一些心裏話,並不是真的想聽到什麼答應。
一國之君,從來不會錯,他的意誌永遠是對的。
“嗬嗬,也不知道是不是朕的錯覺,今日在金鑾殿內,竟然有種後悔的感覺。”
“倒也不是後悔親手折了那把刀,而是後悔讓那陸玄歌離開帝都。”
“聖人曾說過,人在將死之際的直覺很準,朕竟然在那個粗鄙武夫的身上,察覺到了一絲危險,覺得放任他離開帝都,會是朕的錯誤決定。”
乾皇突然笑了起來。
這笑容滄桑感慨,卻也透著股令人感到透骨的森寒。
“你覺得這可能嗎?大乾國祚至今,延續數千年的輝煌,可能會毀在一個粗鄙武夫的身上,朕一定是瘋了。”
“可為何朕總有一絲不安的感覺?那個粗鄙武夫憑什麼讓朕有這種的感覺?”
魏公公想到了當天在鎮妖王府時看到陸玄歌抬起頭的那一幕。
那個眸光冰冷得似沁了雪一樣,但隨後便恢複得平靜無波,若看不見底的深淵。
一個人是怎麼在一瞬間,便將諸多心緒收斂的?
“陛下,陸將軍這幾日,似乎是和以往有些不同,可能是鎮妖王之死,讓他變得成熟穩重了些吧。”他低聲猜測道。
“哼,朕真是越活越膽小,鎮妖王在世的時候,擁兵自重,也不可能讓朕有絲毫威脅。憑他一個粗鄙武夫,橫衝蠻撞、無所顧忌,才情不及鎮妖王的萬分之一,也配讓朕忌憚?”
乾皇突然大怒起來,麵目猙獰,渾濁的眼眸中盡是透露出了濃濃的不甘。
而後又不斷咳嗽起來。
他的確是怕了,怕死,但這世間沒有誰能逃得了死亡。
魏公公沉默,輕輕為乾皇拍著後背。
“若上天再給朕百年光陰,不用百年,十年就行了……”
此刻的乾皇,已然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完全就是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眼裏盡是對於生命的渴望。
魏公公繼續沉默。
乾皇年輕的時候,並非第一順位繼承人,而是排行第九的皇子。
為了登上皇位,付出了極為慘重的代價,並受到了胞兄的血脈詛咒,損傷了生命本源。
最終雖力排眾議,坐穩了這個位置,但也剩不了多少壽元。
這些年靠著各種天材地寶續命,才茍活至今。
經曆了手足相殘之事後,加上身體上的問題,乾皇才艱難地誕下一對子嗣。
也就是長公主和太子。
“清萱,清萱是你嗎?你來接父皇了嗎?你也怕父皇在路上一個人寂寞嗎?”
突然,乾皇渾濁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寢宮外,喃喃自語。
魏公公一怔,然後感受到什麼,不由得迴頭看去,卻是愣在原地。
隻見一名清雅高華、絕麗動人的高挑女子,正眼含淚水地站在那裏。
“長公主?”
他險些懷疑自己的眼睛,長公主不是已經死了嗎?
難道是鬼魂?
“父皇,不孝女兒來見您了……”
正在魏公公驚愕不解之時。
姬清萱已經一個快步來到了榻前,趴在了乾皇身上,哭成了淚人。
“長公主沒死?”
身為武道大宗師,魏公公自然感覺得到姬清萱身上的生人氣息。
他隻覺得腦海中一片混亂,思維凝滯。
難道之前死掉的長公主,隻是替身?
真正的長公主並沒有死。
當天在公主府前,眾目睽睽之下,陛下和大儒方進瀚都親自檢查過長公主的屍體,並未察覺到有何不對勁。
長公主竟然連他們都給欺騙了?所有人都被她蒙在鼓中。
“清萱,你沒有死?”
乾皇此時的情緒,同樣震驚,然後便是失而複得的欣喜,甚至氣色都好了不少。
剛才他甚至一度以為是自己的迴光返照。
“對不起,是不孝女兒欺騙了父皇。”
“女兒從始至終都沒死,那隻是偽裝出來的假象而已。”
姬清萱抬起頭,揉著通紅的眼睛,帶著歉意解釋了起來。
她告知了乾皇,自己是如何假死脫胎,如何吩咐侍女,在天牢中找到了一個和自己身形差不多的死囚,將之易容偽裝成了自己。
而後,又是怎麼在大婚之夜,在酒中下迷藥,讓鎮妖王府的眾人沉沉睡去,偽造出了第二天被逼迫、不堪受辱投井自殺的假象。
真正的她,其實早已在大婚之夜,趁著眾人酒酣昏迷,偷偷溜出了鎮妖王府。
聽完之後,乾皇和一旁的魏公公,都陷入了長長的沉默中。
乾皇更是長歎了一聲。
姬清萱則是略帶忐忑地看著乾皇。
在聽到文鍾九響後,她便猜到肯定是乾皇的身體出現了問題。
因此,她才貿然深夜潛入皇宮,擔心離京之後,以後便再也見不到乾皇。
好在她自幼便在宮中長大,對於各條防守薄弱的路徑,很是了解。
加上有著相應秘術遮掩氣息身形,這才一路避過諸多巡邏的宮中侍衛,來到了養心殿。
“事已至此,清萱你也不必擔心為父會責怪你。在父皇心中,隻要你活著,就比什麼都好,比什麼都重要,你自幼聰穎聽話,什麼事情都聽父皇的。”
“其實本來就是為父的錯,要怪,也是怪父皇。明知你不喜歡那個粗鄙武夫,還逼著你嫁給他,如今見你活著,父皇即便是閉眼,也能徹底瞑目了。”
乾皇聲音很溫和,拉著姬清萱的手,臉上盡是父親對於女兒的舐犢疼愛。
姬清萱的眼眶又紅了起來,心中盡是暖意和感動。
她搖著頭,抹了抹眼淚道:“女兒從來沒有怪過父皇,女兒知道父皇的用意,鎮妖王府勢大,弟弟年幼,日後登基,即便是有父皇所留的餘蔭,也很難讓鎮妖王完全聽話。”
“人心是經不起揣測和考究的,人心也是最善變的,現在的鎮妖王的確是忠君愛國,天地可鑒,但父皇您無法保證他以後一如既往這樣。”
“因此,我和陸玄歌成親,便是讓鎮妖王放下戒備迴京的最好時機,這也是殺他的最好機會。”
“女兒能理解父皇的苦心,身為一國之君,您要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考慮,您要付出的心血,遠比任何人都要多。”
“嗬嗬,可惜啊,清萱你不是男兒身,宗人府的規矩,為父也破壞不了,不然說什麼,都要立你為大乾開國以來的第一任女帝。”
乾皇聽著這番話語,眼裏盡是欣慰的笑意。
“這下也好了,最大的隱患已經除去了,有你、有相國、有軒轅姬家族,還有你母親身後的氏族幫襯,你弟弟日後當個守成之君,是沒有問題的。”
他開懷大笑。
陰差陽錯之下,女兒沒死,還除去了日後的隱患。
可謂是最好的局麵了。
魏公公怔怔地看著在這裏言笑晏晏的父女兩人,後背卻是漸漸泛起寒氣。
當日鎮妖王之所以會選擇一頭撞在金鑾殿上,自絕了心脈,正是在得知了長公主死訊後。
才情如鎮妖王,肯定也想到了隨後的後果,沉浸在喪女之痛下的陛下,定然不會輕饒鎮妖王府。
這已經將他逼到了絕路上,要麼真反、要麼便自絕,一命換一命,沒有第二個選擇。
誰能想到,長公主隻是假死脫身呢?
姬清萱臉上淚水盡去,展露動人笑容:“父皇,女兒以後一定會盡力輔助弟弟,讓我大乾重塑太祖輝煌。前段時間,我遇到了一個千年罕見的人才,既有從龍之心,匡扶之誌,又才情過人,儒道天賦絕佳。”
乾皇笑道:“你和為父說過不僅一次,為父已經見過他了,名叫齊子俊對吧?是齊國送來的質子,比你還先跨入儒道第四境,得到方進瀚的認可欣賞,還引動了文院的文祭之書,半年之後,將代表我大乾前去參加齊國文試。”
“的確是個不錯的家夥,屬於棟梁之材。”
“看樣子,這家夥才是清萱你心儀的對象。”
姬清萱聞言,臉蛋上浮現淡淡的紅暈來,她的確是對齊子俊有好感。
兩人誌趣相投、誌同道合,有相似的抱負和理想。
對方儒雅俊秀,謙遜有禮,根本不是陸玄歌那種滿手沾染血腥的粗鄙武夫可比的。
姬清萱點了點頭,眼眸裏盡是堅定光芒,道:“此番女兒想隨他前往齊國,我聽他講過,齊國有一神秘山穀,隱於深林,世人不可遇,名叫長生穀,其中有名為長生藥的神奇之藥。”
“據說那是道家高人種下,經由萬年時間所孕育,已經誕生出了靈智,即便是一絲根須,也能讓凡人延年益壽。”
“女兒想為父皇找來長生藥,讓父皇再延壽百年、千年、萬年……”
“哈哈,清萱有這份心意,為父已然知足了,長生藥,若這世間真有此物,不知會引得多少世外高人爭搶,道家雖淡泊名利,但也惜命怕死啊。”乾皇開懷大笑。
他其實並不相信世間有長生藥存在。
就算是有,那也輪不到他來服用。
當夜,父女兩人徹夜談心。
明明已經時日無多的乾皇,氣色明顯又好了許多。
姬清萱告別之前,他吩咐魏公公,取來欽差令牌,交由姬清萱,讓她此路便宜行事。
齊國地處較偏,毗鄰大乾南部,此行跋涉距離,足有萬裏之遙。
途中會經過大乾境內的多處城池,留有欽差令牌,也能讓姬清萱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