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琮大步流星地走出臨時審訊地,山坡的寒風卷起他玄青的袍角,上麵沾染的幾點暗紅在冷峭的山色中刺眼奪目。
此時,在黛玉沉靜如水的安撫下,混亂已基本平息。
雖然空氣中彌漫的血腥味揮之不去,地麵也有未幹涸的血跡,但儀仗已重新整肅,驚恐的啜泣變成了壓抑的沉默和強作鎮定的肅穆。
嬪妃命婦們的目光,無論驚魂未定還是帶著複雜心緒,都匯聚在重迴隊伍最前方的賈琮身上。
黛玉剛將一位仍舊渾身發抖的年輕誥命夫人扶到宮女端來的小杌子上,接過紫鵑重新準備的溫熱參湯,正欲親自遞過去,眼角餘光瞥到賈琮返迴。
她敏銳地捕捉到他臉上那層比山巔冰雪還要凜冽幾分的寒意,以及那雙深邃眼眸中一閃而逝的森然殺機!
那絕不僅僅是因為刺殺的憤怒。
黛玉的心猛地一沉。
她不動聲色地將參湯遞給身旁的紫鵑,示意她去安撫那位誥命夫人。
自己則站直了身體,輕輕整理了一下微有褶皺的月白錦裙。
賈琮的目光緩緩掃過下方肅立的隊伍,尤其是在那些身著朱紫官袍、位列前排的文官重臣身上停留了極其短暫卻充滿審視意味的一瞬。
那目光平淡無波,卻像無形的冰刃刮過皮膚,讓幾個本就心虛的官員下意識地低下了頭,不敢與之對視。
隨即,賈琮的聲音響起,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雲霄、不容置疑的威嚴與肅殺之氣,清晰地迴蕩在寂靜的山穀中,將那令人窒息的血腥味都壓了下去。
“逆賊伏誅,其行雖惡,然此乃聖皇山!太祖高皇帝與曆代先帝英靈在上!魑魅魍魎,豈容褻瀆!祭禮——吉時已到,不可誤!以血為祭,告慰英靈,滌蕩乾坤!”
“鳴號——!起駕——!”
嗚——!嗚——!嗚——!
更加低沉、更加渾厚的號角聲,再次震徹群山!
這一次,號角聲撕裂了血腥的餘悸,驅散了恐懼的陰霾,帶著一種浴血重生般的磅礴力量!
神機營士兵列隊,槍口雖不再噴火,但冰冷的金屬光澤在陽光下閃爍,如同無數待發的兇獸獠牙,拱衛著儀仗。
殘缺的旌旗在寒風中獵獵,踏著被染紅的積雪,隊伍再次啟動,向著那座沐浴在穿透雲層陽光下的、巍峨神聖的泰陵神道石門,莊嚴前行。
賈琮當先而行,玄青錦袍在山風中微微鼓蕩,袍角那幾點暗紅的血漬如同烙印。
他的目光,看似直視前方泰陵巍峨的殿宇輪廓,實則如同最精密的掃描,不動聲色地、一遍又一遍地在身後龐大隊伍中逡巡。
尤其,是聚焦在那幾個金翅微揚、東珠閃耀的烏紗帽上!
如今這祭禮隊伍中,有資格、且正在佩戴皇帝特賜金翅東珠烏紗帽的,隻有三人!
排在最前的,是宗室代表,年高德劭的東平侯穆蒔,白發蒼蒼,老態龍鍾,由兩個強壯的家仆攙扶著前行,他的金翅帽顯得有些陳舊,東珠也略顯黯淡,是太上皇時代的老恩典。
他微微闔著眼,似乎連走路都費勁,方才的刺殺顯然讓他驚嚇不輕,此刻仍在輕微喘息。
稍後幾步,位列文官最前端的,是剛剛接替溫體仁部分職司、隱隱有成為文官新魁首之勢的吏部左侍郎趙博。
他年近五旬,麵容清臒,留著三縷精心打理的長須,官服嶄新,步伐端正,努力維持著文臣的體麵。
他的那頂金翅東珠烏紗帽卻是嶄新鋥亮,帽翅的金邊在穿透雲層的陽光下熠熠生輝,兩顆碩大的東珠圓潤飽滿,光澤奪目,正是皇帝月前新賜,以示恩寵與倚重。
他目不斜視,表情沉肅,仿佛方才的混亂與血腥隻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落在文官隊列稍後位置,是主管刑獄、以剛直聞名的大理寺正卿吳晟。
他麵色黝黑,法令紋深刻,眼神銳利如鷹,行走間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他的金翅帽規格稍遜於趙博,但兩顆東珠同樣不小,顆顆渾圓,透著深沉的光澤,是前年其力破一樁謀逆大案後弘元帝親賜。
他的目光不時掃過周圍的環境,帶著審視與警惕。
賈琮的眼底深處,寒芒如冰棱般凝聚。
就在這時,大理寺正卿吳晟忽然略微加快了腳步,越出隊列,行至賈琮身側略靠後的位置,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公事公辦的嚴肅傳了過來。
“睿親王殿下。”
賈琮腳步未停,隻微微側頭,目光如電射向吳晟。
吳晟在這種注視下,心頭莫名一緊,但還是保持著鎮靜,沉聲道。
“殿下,方才擒獲的刺客活口,身負重傷,氣息奄奄,實乃此驚天逆案之關鍵人證!為免證人暴斃,線索斷絕。”
“臣鬥膽建言,是否應即刻派得力人手,將其嚴密護送出山,交由刑部或我大理寺精幹仵作並錄事官,詳加審訊、記錄口供?在此山野之地,恐難周全,亦恐延誤案情!”
他話音剛落,站在文官隊列前端的趙博也微微頷首,清朗的聲音隨之響起,帶著幾分憂國憂民的急切。
“吳大人所言極是!此案幹係重大,非比尋常!行刺親王、擾亂國祭、更意圖動搖社稷!臣亦以為,當速將人證、物證移送京師,由三司會審,方顯朝廷法度森嚴,方能給天下臣民一個交代!殿下神武,擒殺群賊,然後續審訊,當以國法為要,不可操之過急,授人以柄!”
此言一出,隊伍中幾位心思深沉的文官也暗自點頭。
表麵上看,這建議合情合理,冠冕堂皇。
移交京師、三司會審,仿佛才是正途。
但賈琮心中雪亮!
這分明是要搶人!
要把他賈琮剛剛攥在手心、可能指向致命線索的關鍵人證,從他眼皮子底下奪走!
一旦人進了刑部或大理寺的牢獄,以這些老官僚的手段,一個重傷的“死士”能活多久?口供又會變成什麼樣?
那關鍵得“金翅東珠帽”指向,必然會被層層迷霧掩蓋!
甚至可能反噬,坐實他賈琮“構陷大臣”、“屈打成招”的惡名!
賈琮的嘴角,極其隱晦地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那弧度裏,沒有憤怒,隻有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
就在這微妙而緊張的對峙時刻,黛玉清泠卻帶著不容置疑威儀的聲音,如同山澗清泉,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虛弱與堅定,在身後響起:
“吳大人、趙大人憂心國事,所言看似有理。”
所有的目光瞬間匯聚到這位身著月白錦裙、裙角那一點暗紅血漬刺眼奪目的睿親王妃身上。
她臉色蒼白,在紫鵑的攙扶下緩步上前,站到了賈琮身側略後半步的位置,目光平靜地迎向吳晟和趙博。
她的聲音並不大,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然,此地乃聖皇山,太祖高皇帝陵寢之前!方才那場血光之災,無數賊子血染神道,褻瀆英靈!其罪滔天!其行昭昭!”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凜然之氣,
“刺客雖傷,卻是於神道之上,於先帝眼前,親口招供其幕後的陰私齷齪!其口供當於此地、於此刻,在太祖、太宗及曆代先帝靈前錄下,才最顯至誠!才最合天理!才最能為這血染的汙穢滌蕩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