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南子跪在棺前良久,方軒子被喚來同跪。
約莫半炷香後,年輕弟子終是挨不住,苦著臉道:“師傅,您腿不疼嗎?”
他腿疼了。
太南子橫他一眼,卻也不自覺扶棺起身。
方軒子跟著踉蹌站起,終忍不住問:“師傅,師祖是…掌門?”
掌門雖然出麵少,但在一些重要的時候他還是會出來露麵。
方軒子確實知道自己師傅每每逢掌門出麵,就會躲在茅屋屋裏不出來,他本來以為兩人是有什麼過節,卻實在沒想到背後的故事竟如此複雜。
“當年師傅攜我與師妹入山門,觀踏雲霞,納群星徒,立踏雲霞。又收了不少有天賦的徒弟,本以為日子會如此過下去,卻沒想到來了隻蜘蛛,竟害得師傅身隕道消。”
語罷長歎:
“當年哪裏有什麼內門外門,修道之人應皆稱其為道友,無外乎都是蜘蛛為了分裂踏雲霞做的手段罷了。”
又是看了看漫天星鬥,心情仍是難以平複,思緒平複了許久,才忽得轉過身來,對向了林江方向,拱手作揖,深深鞠躬:
“謝過恩公!”
方軒子慌忙跟著作揖。
“無妨,我來這裏是尋些東西,恰巧碰見有這種妖邪害人,心中不怎麼爽利,就給打死了。”
太南子脊背彎得更深。
這蜘蛛的道行暫且未知,但必定是內堂之上,點星之下,此類妖族近似武夫,專修殺伐,尋常江湖客除非專學降妖手段,否則對付妖物難鬥。
現今這年輕人直接斬殺的妖物,恐怕道行非淺。
他知這輕描淡寫的“順手”,實是替踏雲霞了卻多年恩怨。
可不敢把善心真的當成隨意。
“往後作何打算?”
“我不知道。”太南子很老實:“心結已去,思緒已通,已是沒什麼執念。”
“我……我也不知道。”方軒子今夜經曆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他現在腦子嗡嗡作響,快燒起來了,讓他提什麼建議著實是有點困難。
林江想了想,問:
“你知道踏雲霞內門當中有多少山匪所化,有多少值得托付嗎?”
太南子毫無保留,直接便道:
“內門弟子共計十七人,管事者三人,分別是掌門和兩位長老。
“掌門是蜘蛛披著師傅人皮燈籠,兩長老乃它帶來的江湖劊子手。
“他的內門弟子十七人當中十二弟子血債累累,三人管著黑賬銀箱,隻有兩人是剛剛成為了內門弟子,應當沒太和那些人混跡。”
林江又問:“他們幾重天道行,你又是幾重天道行?”
“門內大多數人不過一重天,內門弟子有些能上二重,護法裏有個厲害些的三重,我……修行了這些年,勉勉強強能摸到四重天的門檻。”
言及於此,太南子歎道:
“蜘蛛為了防止出個不受控製的奇才,把殺伐手段盡數收了去,我們修煉的都是登雲踏山之術,難傷他。我在山中潛伏多年,積攢道行是一方麵,求殺伐之術是另一方麵。”
旁邊旁聽的方軒子一時間顯得有點失落。
他從沒聽自己師傅講過這些事。
林江大概明白了。
這兩天陳大醬給他講的那些江湖上的事,其中就包括了各個修行者道行的差異。
這世道的修行之人並非是全麵提升能力,像是問米之術哪怕是修行到了四重天,其身體素質也頂多比常人好上一些,碰到個路邊莽夫拿著刀捅進肚子裏麵,該死也得死。
四重天的武夫就像是陳大醬那樣,一二重天的山賊一個能打上十來個,蠻橫的不行。
但問米之術可以化米為神,眨眼之間就把武夫的身世底蘊問的一清二楚,再根據武夫的八字下方術,讓武夫走到半路上掉糞坑裏溺死。
真要是生死鬥,那就得看看到底是兩人在擂臺上,還是說相隔了好一段距離。
點星境前,勝負全看誰先亮出看家本領。
踏雲霞的功夫盡數都是跑路的手段。
林江瞥了眼太南子花白胡須,老道怕是一個滑鏟,就能給蜘蛛當開胃菜。
“若把名單上的醃臢貨都宰了,這踏雲霞你接得住麼?”
“啊?”太南子喉結卡在半道。
“這一路走來,我順手殺了紅板凳和方骨頭,林中山匪應當隻剩個黃刀子。”林江掐著手指盤算剩下的山匪數量:
“我不知道黃刀子一聲令下能率領起多少山賊,可如若他本領驚人,自然也不可能屈居於方骨頭手下。現在死了兩個山盜匪頭頭,周圍的匪賊應當會丟些主心骨,這時候隻要踏雲霞還在,周遭山匪哪還敢胡亂作次,肯定便是直接散了去。”
太南子明白了林江的意思。
可他有些沒底氣:
“踏雲霞不算大派,手中底蘊其實不多,如若是算上這些內門弟子的話,尚且和那些山匪有一戰之力,如果隻算外門那些孩子,真未必比山匪強出多少。”
“山匪們可不知道現在的踏雲霞究竟是什麼水準,到底是強及一方的名門正派,還是空有其表的稻殼碎子。我打死了他們的頭,就是打斷了他們的脊梁骨,狗群無首便成喪家犬。”
林江道:“你怎麼想?留在踏雲霞,還是就此離開?”
太南子沒有立刻迴答林江,林江也沒有催他。
現如今之諸於此,大仇得報,整個踏雲霞似乎已經和太南子沒了任何關係,他大可以直接帶著方軒子離開,憑借著這踏雲的手段,去其他門派混一個執事,再或者是去一些鏢局裏麵押鏢,都能過上相對富足的日子。
留在這裏似乎並不值當。
太南子眼角餘光纏住老柏下那抔土,恍惚聽見四十年前雪打柏葉聲。
太南子的思緒順著逆流的時光慢慢遊去,流到了許久之前,流到了地麵上的人皮還是個年輕道士的時候,流到了他帶著太南子站在一處破舊的道觀下,揉著太南子的腦袋。
“這是哪裏?”
“此乃踏雲霞。”記憶中的道士笑道,掌心溫暖壓在小太南子發頂:“踏的是亂世濁雲,撫的是蒼生寒骨。”
記憶如褪色畫卷,卻燙得他眼眶生疼。
“這裏是踏雲霞……這裏理應當是名門正派,如若不是,我心氣就不順。
“修道至此,心氣可不能再不順。”
太南子眼中再無茫然。
“公子,我決定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