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疆風波
沱江的夜雨如珠簾般灑落,雨滴打在江麵和岸邊的巖石上,發(fā)出清脆而又連綿不絕的聲響。
伴隨著雨聲,還有那銀飾相互碰撞所產生的叮當之聲,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悅耳。
孫二狗緊緊地攥著半截針線,身體蜷縮在吊腳樓下的角落裏。
他渾身顫抖不已,嘴裏念叨著濃濃的山東腔調:
“阿姐……俺真不是故意闖你屋啊……”
此時,屋內的苗家寡婦阿花懷中抱著一個竹簍,驚慌失措地不斷向後退去。
她身上穿著的百褶裙上,精美的山茶繡紋在昏暗的油燈燈光映照下,
隨著她的動作不停地顫動著,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內心的恐懼與不安。
就在這時,吊腳樓外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銅鑼聲響,瞬間打破了夜的寧靜。
緊接著,土司管家蒙多高舉著火把,氣勢洶洶地衝進了屋子。
他口中用苗語夾雜著不太標準的漢語大聲咒罵道:
“漢狗竟然敢壞我們的規(guī)矩!
必須將你們全部沉潭!統(tǒng)統(tǒng)沉潭!”
當鄭三炮正在江邊暢快地撒尿時,不經意間瞥見了這邊發(fā)生的混亂場麵。
隻見八個身強力壯的苗家漢子正用力地把阿花往一隻豬籠裏塞去。
阿花拚命掙紮,但無奈力量懸殊太大,根本無法掙脫他們的束縛。
劉麻子那帶著江西口音的怒喝聲劃破了雨幕:
“日他先人喲!這可是活生生的人吶!”
然而,就在他剛想轉身逃跑、獨臂下意識地扯住褲子上那條鬆垮的麻繩之際,
一把鋒利的苗刀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之上。
蒙多搖晃著自己脖子上那碩大的銀項圈,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笑容,冷冷說道:
“按照咱們這裏的老規(guī)矩,寡婦若是與人私通,就必須拿去祭祀江神!”
眾人手中的火把照亮了阿花那白皙的脖頸,上麵赫然有著幾處觸目驚心的淤青。
蒙多惡狠狠地瞪著阿花,繼續(xù)罵道:
“這個賤女人不僅克死了我的堂弟,
如今居然還膽敢勾引漢族士兵,實在是罪不可赦!”
孫二狗也被反綁著,山東腔炸雷:
\"放屁!老子就借根針!\"
話音未落,苗弩的毒箭擦著耳朵釘進身後的樟樹。
古之月和周大眼帶人趕到時,江灘上二十把苗弩對十桿漢陽造。
蒙多的銀刀挑開阿花衣襟:
\"看看!這賤貨胸口還紋著漢人的蝶!\"
竹籠裏的阿花像條白花花的魚,濕漉漉的藍布衫貼在身上,發(fā)髻散了一半,
在渾濁的江水裏忽沉忽浮。
她沒哭也沒喊,隻是死死盯著站在竹筏上的管家,
那眼神讓人不由的想起老家過年時待宰的母羊。
\"操你娘的苗蠻子!\"
鄭三炮的後頸處,冰冷堅硬的鳥銃槍口緊緊地頂在上麵,
仿佛下一秒就會噴射出奪命的子彈。
隻聽見管家惡狠狠地吼道:
“再敢亂動一下,老子立馬就崩了你!”
此時的鄭三炮,下巴上那亂糟糟的胡茬上,還沾染著昨晚上殘留的濃烈酒氣。
他身上那件破舊的棉襖袖子,不知何時裂開了一道長長的口子,
裏麵黑黢黢、髒兮兮的棉絮就這樣肆無忌憚地暴露在外。
而躲在鄭三炮身後的劉麻子,則像一隻受驚的老鼠般蜷縮著身子。
隻見他那雙瘦骨嶙峋的手死死地攥著半塊已經發(fā)黴長毛的鍋盔,
但他的眼睛卻一刻也沒有停歇過,不停地滴溜溜亂轉著,似乎正在心裏盤算著什麼鬼主意。
就在這時,一個帶著濃重蘇北腔調的聲音突然插入進來:
“那可是正宗的金陵寧綢紋樣……”
說話之人正是古之月,隻見他一邊說著,一邊毫不顧忌地扯開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口處一塊形狀酷似蝴蝶的傷疤。
緊接著,他繼續(xù)說道:
“民國二十六年的時候,那些可惡的小鬼子投下了燃燒彈,這塊傷疤就是那時留下的啊!”
趁著苗弩稍稍下垂的那一剎那間,一直伺機而動的鄭三炮猛地出手,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奪過苗弩,並迅速朝著不遠處的火把射去。
隨著“嗖”的一聲,那支弩箭精準無誤地射中了火把,
瞬間將其射落在地。原本就昏暗無比的空間頓時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然而,這片突如其來的黑暗並沒有讓眾人停止行動,
反而是引發(fā)了更為激烈的混亂和衝突。
剎那間,隻聽得黑暗裏傳來一陣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
苗家和漢族的兩撥人馬如同兩頭兇猛的野獸一般,立刻扭打翻滾在了一起。
另一邊,孫二狗正拚命地用牙齒撕扯著困住他的豬籠,想要從中掙脫出來。
可誰曾想到,一直在旁邊冷眼旁觀的阿花竟然突然,一口死死地咬住了他的手腕。
孫二狗疼得齜牙咧嘴,大聲叫嚷道:
“快鬆開!阿花,你這是幹什麼?”
但阿花卻絲毫沒有鬆口的意思,反而冷冷地迴應道:
“別白費力氣了!他們早就想借機除掉我這個外姓人了!”
管家的銀飾在夕陽下晃得人眼暈,他腰桿挺得筆直,像根泡在尿桶裏的竹竿:
\"漢家軍爺要包庇通奸婦?\"
他說話時舌尖在牙齒間打轉,把\"通奸\"二字咬得格外清脆,
\"按我苗家規(guī)矩,沉潭前要割舌頭剜眼睛,軍爺是要連這道工序也省了?\"
竹筏突然晃了晃,阿花和孫二狗的頭整個沒進水裏。
古之月看見她腳踝上的銀鈴,那是苗家姑娘出嫁時才戴的,如今已經被江水衝得發(fā)烏。
孫二狗被五花大綁地困在那狹小的豬籠之中,被江水嗆得身體不停地顫抖著,仿佛秋風中的一片殘葉。
他的褲襠處不知何時沾上了些許草屑,顯得狼狽不堪。
而此刻,他的手中緊緊攥著半根已經斷開線的縫衣針,似乎想要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是我進了她屋子啊!”
孫二狗突然間像是發(fā)了瘋一般嚎叫起來,聲音尖銳刺耳,帶著濃濃的河南腔調,
在寬闊的江麵上飄散開來,卻又很快被風吹得七零八落。
“我的衣裳不小心弄破了,就去找她借個針線用用,天地良心吶,我真的啥都沒有幹啊!”
他一邊嘶喊著,一邊拚命地晃動著身子,試圖掙脫身上的繩索束縛,但一切都是徒勞無功。
恰在此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徹江麵,由遠及近。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孫總隊長騎著一匹高頭大馬疾馳而來,身後揚起滾滾煙塵。
待他來到人群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動作幹淨利落。
孫總隊長先是環(huán)視四周,然後抱拳向眾人作揖,自報家門道:
“在下孫某人,忝任緝私總隊總隊長一職。今日之事,還望諸位給孫某一個薄麵。”
說罷,他那帶有明顯合肥口音的話語如同重錘一般,硬生生地壓住了滔滔江濤之聲。
緊接著,孫總隊長將目光投向了站在一旁的蒙管家,麵帶微笑地問道:
“蒙管家,您看這次的事情,需要多少鹽才能洗淨這‘罪過’呢?”
說話間,他手中的馬鞭輕輕一揮,準確無誤地指向了不遠處騾馬隊所馱運的那些貨箱。
“這裏麵裝的可都是從長沙運來的上好井鹽,足夠整個苗寨吃上整整三年啦!”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一陣低沉而哀怨的牛角號聲。
那號聲嗚嗚咽咽的,猶如一頭受了重傷的老牛在痛苦地呻吟,令人不禁心生憐憫之情。
“孫總隊長!”
管家猛地轉過身來,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此時猶如一隻狡猾的狐貍,每一道皺紋都仿佛藏滿了陰謀詭計和算計。
隻見他目光閃爍不定地盯著孫總隊長領上的2顆金燦燦的將星,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說道:
“您看這事兒啊,到底是要按照咱們漢家的王法來處置呢,
還是依照我們苗家自己的規(guī)矩辦理呀?”
隨著管家話音落下,他身後那些剽悍勇猛的苗兵們動作整齊劃一,
瞬間齊刷刷地將手中的弩弓拉得滿滿的,
鋒利的箭鏃上塗抹的毒藥,在漸漸降臨的暮色之中散發(fā)出令人心悸的青幽幽光芒。
站在一旁的古之月心中暗自一驚,急忙定睛仔細一數,
發(fā)現河對岸竟然聚集了至少三百名全副武裝、虎視眈眈的苗兵。
而反觀他們這邊,人數少得可憐,僅僅隻有三十幾個兄弟,所攜帶的子彈全部加起來也不到五百發(fā)。
形勢對他們而言,可以說是極為不利。
就在這時,劉麻子悄悄地湊到孫總隊長身旁,壓低聲音焦急地建議道:
“總隊座,要不……
咱們幹脆把孫二狗給交出去得了?
這樣或許還能平息這場風波,保住兄弟們的性命吶!”
然而,鄭三炮一聽這話,頓時怒不可遏,氣得渾身發(fā)抖,破口大罵道: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可沒那麼窩囊!”
恰好在這劍拔弩張的緊張時刻,幾袋鹽被運送了過來。
蒙多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銀刀,迅速在其中一袋鹽上劃出一道長長的口子,
然後伸出舌頭輕輕舔舐了一下那潔白如雪的鹽粒結晶。
緊接著,他抬起頭,麵無表情地衝著孫總隊長喊道:
“再要五桿長槍,我就放人。”
孫總隊長聞言,毫不猶豫地伸手一把扯過被管家放下來的孫二狗,同時大聲吩咐手下:
“給他!另外,再送個上門女婿!”
隨後,他向前邁出兩大步,直麵管家,義正言辭地說道:
“管家,咱們就事論事。
按照漢家的規(guī)矩來說,通奸這種罪過雖然不道德,但也不至於判處死刑吧?”
他的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仿佛一塊沉甸甸的石頭被穩(wěn)穩(wěn)地投入水中,隻激起一圈圈細微的漣漪。
“但按苗家規(guī)矩,我也不能肆意破壞你們的風俗習慣。”
他麵色凝重地說道。
站在一旁的管家微微瞇起雙眼,目光緊緊鎖住眼前這位孫總隊長,似乎想要從對方深邃的眼神裏讀出些什麼來。
沉默片刻之後,管家開口問道:
“那麼,請問總隊長您到底是什麼個意思呢?”
隻見孫總隊長不緊不慢地從懷中掏出一塊精致的懷表,輕輕地翻開蓋子。
此時,夕陽西下,餘暉灑落在懷表的指針之上,使其泛出一絲微弱的光芒。
他專注地盯著指針看了一會兒,然後緩緩抬起頭來,對著管家沉聲說道:
“給我三天時間。”
說罷,便將懷表小心翼翼地放迴了口袋之中。
緊接著,孫總隊長再次開了口:
“三天後,我會安排孫二狗正式迎娶阿花入門。
作為聘禮,我將會送上整整一百斤潔白如雪的食鹽、五桿嶄新的湖北條子以及足足一百五十發(fā)子彈。”
隨著他話音落下,四周突然間變得鴉雀無聲,
安靜到甚至能夠清晰地聽到遠處江水潺潺流淌而過時與岸邊鵝卵石相互碰撞所發(fā)出的清脆聲響。
管家的喉嚨不自覺地上下滾動了一下,他脖子上佩戴的銀飾也隨之輕輕晃動起來,發(fā)出一陣叮叮當當的悅耳之聲。
“食鹽……”
管家忍不住喃喃自語道,同時伸出舌頭舔了舔略顯幹燥的嘴唇。
“咱們苗寨已經有整整三年沒有見到過這種雪白晶瑩的精鹽啦!”
這時,人群中的鄭三炮突然破口大罵了一句髒話,然而一旁的劉麻子卻是滿臉笑容地點著頭讚道:
“總隊座這一招實在是高明啊!
如此一來,不但保住了咱們自家兄弟的性命安全,還跟苗寨結成了親家,真可謂是一舉兩得呀!”
就在兩人交談之際,不知是誰的鍋盔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眨眼間就被一隻骨瘦如柴的流浪狗迅速叼走了。
孫總隊長緩緩轉過身去,目光落在了孫二狗身上。
隻見那小子身體微微顫抖著,仿佛風中搖曳的樹葉一般。
\"三天之後,便是你們成親之日。\"
孫總隊長走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孫二狗的肩膀,笑著說道,
\"你這小子可真是有福氣啊,能娶到一個苗家姑娘做媳婦。\"
然而,孫二狗卻是一臉哭喪相,嘟囔道:
\"團座,我家裏其實已經有一個尚未過門的媳婦了……\"
未等他說完,一旁的古之月便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那就再多娶一個唄。
等咱們打完這場仗,你完全可以將她們兩個都接到身邊來。\"
說這話時,古之月不禁想起了那個讓他魂牽夢繞的女子——淩覓詩。
就在這時,一直沉默不語的阿花突然猛地一扯自己的百褶裙,口中用苗語夾雜著哭腔大喊道:
\"我才不要嫁給漢人呢!\"
她的反抗引起了周圍人的注意,
但很快就被身旁的蒙多用手緊緊拽住了脖子上的銀項圈。
\"哼,這件事由不得你做主!\"
蒙多惡狠狠地瞪了阿花一眼,然後轉頭對孫總隊長說道,
\"隻要您再加兩百發(fā)子彈作為聘禮,這門親事就算成了!\"
孫總隊長沒有絲毫猶豫,當即斬釘截鐵地迴答道:
\"好,沒問題!成交!\"
趙金鎖不由的感歎道:
“乖乖,取個寡婦,聘禮比新娶的黃花大閨女還金貴呢!”
周大眼說道:“是啊,現在一塊現大洋都不一定能買到一發(fā)子彈,這一下就是500發(fā)子彈,五條湖北條子,也差不多要200多塊大洋,可真金貴!”
轉眼間,三天時間過去了。
婚禮之夜,熊熊燃燒的火塘照亮了整個房間,藍色的靛布也被映照得格外鮮豔。
古之月靜靜地坐在角落裏,雙眼緊盯著阿花那件美麗的嫁衣,
尤其是上麵精美的山茶繡紋,竟然與淩覓詩所穿的那件陰丹士林旗袍的滾邊如出一轍。
此時,喝得醉醺醺的孫二狗搖搖晃晃地走了過來,一不小心撞到了旁邊的酒壇,隻聽\"砰\"的一聲響,酒壇應聲倒地摔碎了。
他嘴裏含糊不清地嚷嚷著:
\"古排長……這苗家自釀的美酒可比咱老家的燒刀子還要厲害得多呀……\"
銅哨毫無征兆地從古之月的衣袋中滑落出來,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他急忙彎下腰去撿拾,就在這時,目光不經意間瞥見火塘灰裏有半枚閃爍著微弱光芒的銀簪。
那銀簪精致而獨特,上麵雕刻著一朵栩栩如生的並蒂蓮。
剎那間,記憶如潮水般湧上心頭,古之月清楚地記得,
這正是金陵城破那日,淩覓詩插在她那如雲秀發(fā)間的飾物。
此時,窗外悠悠傳來一陣《哭嫁歌》的歌聲,婉轉悠揚,如泣如訴。
唱歌的人是阿花,她正用苗語深情吟唱著:
“蝴蝶飛不過沱江喲……”
那淒美的旋律仿佛能穿透人的靈魂。
屋內彌漫著濃烈的酒氣,古之月那帶著蘇北腔調的話語在其中緩緩化開:
“覓詩啊,咱們的孩子樂淩,要是活著,這時候應該都會幫著家裏打醬油了吧……”
他的聲音充滿了對妻兒的思念和牽掛。
與此同時,孫總隊長的身影匆匆掠過門廊。
隻見他身上那件厚重的大衣隨風飄動,懷表鏈子纏繞著一張已經泛黃的老照片。
那張照片拍攝於金陵燕子磯的落日時分,
畫麵中,稅警總團的青天白日旗在風中獵獵飛揚,顯得格外壯觀。
而古之月,則麵帶滿足的笑容,漸漸地沉睡過去。他的口中還不停地呢喃著:
“覓詩……我真的好想你啊……樂淩……別再調皮搗蛋啦……”
就這樣,他沉浸在自己的夢境之中,與心愛的家人重逢相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