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勻風波
“這他娘的到底是過年啊,還是過鬼門關喲!”
時間迴溯到 1938 年的臘月二十三這天,
寒風凜冽,古之月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那結滿寒霜、滑溜溜的青石板路上,緩緩走進了都勻城。
他腳上那雙靴子的鞋底,不時與地上那些已經凍得堅硬無比的血跡相互摩擦,發出一聲聲細碎而又令人心悸的聲響。
道路兩旁的店鋪,那原本緊閉著的木板門此刻就像是被人粗暴地掀翻在地的棺材蓋子一般,
在唿嘯的狂風中不停地吱呀搖晃著,仿佛隨時都會散架掉落。
此時,隊伍的前方突然傳來了孫總隊長那充滿憤怒和無奈的合肥方言叫罵聲:
“個板馬的土匪哦,連舂年糕的石磨都給老子扛走咯!”
聽到這話,古之月不由得加快腳步,
嘴裏唿出一口口白色的霧氣,快步湊上前去一探究竟。
隻見縣衙門前的照壁上,赫然用朱砂書寫著四個鮮紅醒目的大字——
“替天行道”。
字的旁邊竟然還懸掛著半扇生豬,那豬血正源源不斷地順著青磚之間的縫隙流淌而下,
在牆根處漸漸凝結成一根根暗紅色的冰棱子,看上去觸目驚心。
更讓人揪心的是,有幾個兵痞正手持鋒利的刺刀,
費力地撬著那扇緊閉的大門上的門環,試圖強行闖入屋內。
就在這時,門後麵忽然傳來一陣低沉而又虛弱的老人咳嗽聲。
“都給我讓開!”
古之月一聲怒吼,猛地推開圍堵在門口的眾人。
他那帶著濃鬱蘇北口音的話語中,還夾雜著絲絲縷縷未散盡的硝煙味道。
緊接著,他迅速卸下身上背著的行囊,
動作熟練地操起手中的槍管,輕輕一挑,便將那沉重的門閂給挑了起來。
隨著門軸緩緩轉動,一股刺鼻難聞的餿味瞬間從門縫裏噴湧而出。
待門完全打開之後,
眾人定睛一看,隻見屋內的土炕上正躺著一個身穿藍色布棉襖的老漢。
那老漢麵容憔悴,臉色蒼白如紙,
他的右腿自膝蓋以下齊齊斷掉,傷口處血肉模糊,
慘不忍睹。那條染滿鮮血的棉褲早已被血水浸泡得硬邦邦的,緊緊貼附在他殘缺不全的肢體上。
“老總……”
老漢那渾濁不堪的眼球緩緩地轉動著,仿佛承載著無盡的痛苦和無奈。
他用顫抖而微弱的聲音說道,
“他們那些人啊,竟然大白天就敢衝進臘貨鋪搶劫!
我看不下去這無法無天的行徑,便上前阻攔……”
聽到這裏,古之月正準備從急救包裏取出藥品和器械的手猛地一頓。
他低頭看向傷員的褲管處,隻見那露出來的傷口斷口呈現出一種令人心悸的青黑色,顯然傷口已經嚴重感染。
古之月迅速解下自己腰間的水壺,
正當此時,外麵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槍聲。
緊接著,孫總隊長那帶有濃厚合肥口音的怒吼如同炸雷一般驟然響起:
“是哪個龜孫子在這裏胡亂放槍?”
沒過多久,一名士兵急匆匆地跑過來,向孫總隊長敬了個禮後大聲匯報道:
“報告總隊座!後街的糧倉不知怎麼迴事突然起火啦!”
古之月一聽這話,二話不說抄起一卷繃帶便朝著門外飛奔而去。
就在他即將跨出門檻的瞬間,眼角餘光不經意間瞥見了老漢枕邊放置的一個破舊搪瓷缸。
那搪瓷缸裏還泡著半碗顏色發黑、看起來毫無食欲的粥。
古之月心中一緊,但此刻也無暇顧及更多。
他快速將手中的水壺塞進傷員手裏,並安慰道:
“先喝點熱水暖暖身子,軍醫很快就會趕來了。”
說罷,他頭也不迴地衝向了熊熊燃燒的糧倉。
此時,糧倉的火勢在強勁北風的助力下愈發兇猛起來,
猶如一頭失控的巨獸瘋狂肆虐。
那跳躍的火苗毫不留情地舔舐著屋簷下方懸掛著的一串串幹辣椒,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古之月帶領著一群兄弟們毫不猶豫地撞開了倉庫緊閉的大門。
然而,當他們看清倉庫內的情形時,卻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隻見裏頭堆滿了各種雜物,而原本應該存放大量糧食的地方隻剩下被搶多剩下的半袋糙米。
就在眾人都還處於發愣失神的時候,
毫無征兆地,從屋頂上方傳來了一陣清脆而又響亮的瓦片碎裂聲。
那聲音就像是一串爆竹突然在空中炸開一般,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大家不約而同地抬起頭,朝著聲源處張望過去。
隻見有幾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緊緊地抱住那些鼓鼓囊囊、看起來沉甸甸的包袱,
完全不顧自身安危,毫不猶豫地從高高的屋頂上縱身一躍而下。
“站。〔辉S跑!”
古之月反應迅速,立刻舉起手中的長槍,瞄準其中一個黑影扣動扳機。
隻聽得“嗖”的一聲,子彈如閃電般疾馳而過,險之又險地擦著那個黑影的耳邊飛射出去。
受到驚嚇的黑影手一抖,懷中的包袱一下子散開開來,裏麵的東西也隨之滾落一地。
定睛一看,竟然是好幾串香氣四溢的臘肉以及半壇尚未開封的黃酒。
古之月一眼便認出,這些都是縣太爺家裏準備的過年物資。
昨天他路過縣太爺府邸的時候,還親眼看到門房正在屋簷下麵晾曬懸掛著這些東西呢。
這場救火行動一直持續到了下半夜時分才逐漸平息下來。
經過長時間與熊熊烈火的搏鬥,古之月身上穿著的那雙厚厚的棉手套已經被大火燎燒得焦黑一片,幾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當他拖著疲憊不堪且滿是煙火氣息的身軀迴到臨時設立的指揮部門前時,忽然發現廊簷下方蜷縮著一個身穿碎花棉襖的小女孩。
這個孩子看上去最多不過五六歲的年紀,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
仿佛一隻受驚的小兔子。她的懷裏緊緊抱著一隻缺了一隻耳朵的破舊布老虎玩偶。
古之月見狀,心中不禁湧起一股憐惜之情。
他緩緩蹲下身子,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變得溫柔一些:
“小姑娘,你的爸爸媽媽在哪裏呀?”
然而麵對他的詢問,小女孩卻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一句話也不說。
淚水早已在她那被寒冷天氣凍得通紅的小臉蛋上流淌下來,並凝結成了一道道細小的冰碴子。
看著眼前可憐兮兮的小女孩,古之月心疼不已。
他默默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塊壓縮餅幹遞給她。
小女孩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伸出小手接過了餅幹,狼吞虎咽起來。
就在這時,古之月不經意間留意到小女孩的指甲縫裏居然嵌著一些已經凝固的血漬……
深夜時分,孫總隊長的辦公室依舊燈火通明,
微弱的燈光透過窗紙,映照出裏麵晃動的人影。
古之月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眼前的一幕令他大吃一驚——隻見縣長竟然雙膝跪地,那身象征著權威與尊嚴的官服下擺已經沾滿了泥汙。
“孫老總啊,關於這次剿匪的事情……”
縣長一臉愁容,聲音顫抖著說道。
“起來說話!”
孫總隊長嘴裏叼著一個精致的煙鬥,緩緩吐出一口濃煙。
他操著濃厚的合肥口音,在煙霧彌漫之中,聲音聽起來格外沙啞。
“眼看就要到臘月廿八啦,再過兩天可就是年三十咯,
咱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百姓們連一頓熱乎的餃子都吃不上吧?”
古之月靜靜地站立在一旁,神情嚴肅而專注,仔細聆聽著兩位長官對匪情的分析和討論。
根據探子最新傳迴的消息,這群土匪的頭目有個響亮的外號叫“山貓”,
此人原先是國民黨軍隊潰散下來的一名連長,後來糾集了百十號人盤踞在了鷹嘴崖一帶。
就在年前不久,他們這夥悍匪還公然洗劫了都勻城,其目的顯然是為了搶奪過年所需的各種物資。
這時,孫總隊長猛地轉過頭來,目光如炬地看向古之月,高聲命令道:
“古排長!我給你派幾個得力的人手,
務必在後天之前把鷹嘴崖那邊的兵力部署情況給我摸得一清二楚!”
古之月毫不猶豫地挺胸立正,大聲應道:
“是!保證完成任務!”
正當他準備轉身離去執行命令時,孫總隊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連忙補充了一句:
“哦,對了,記得把那個小丫頭也一起帶上!
聽到這話,古之月不禁微微一怔,順著孫總隊長所指的方向看去,隻見縣長懷中緊緊抱著一個年幼的小女孩。
此刻,那孩子正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
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手中的那塊餅幹,小嘴不自覺地抿動著,模樣甚是可愛。
淩晨時分,蜿蜒曲折的山道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冰晶,
仿佛給大地披上了一件晶瑩剔透的外衣。
古之月艱難地邁著步伐,背上背著一個小女孩。
盡管山路崎嶇濕滑,但那女孩卻輕盈得如同一片羽毛,古之月甚至幾乎感受不到她的體重。
望著眼前這片寧靜而又寒冷的景象,古之月的思緒不由自主地飄迴到了多年前。
那時,他也有著一個同樣年幼可愛的妹妹。
然而,就在妹妹與這個女孩差不多大的時候,無情的戰火蔓延到了家鄉,
日本侵略者的飛機投下了罪惡的炸彈,瞬間將他的妹妹吞噬在了火海之中。
每每迴想起那個令人心碎的場景,古之月的心都會一陣刺痛。
“叔叔……”
正當古之月沉浸在迴憶中的時候,背上的女孩突然輕輕地開口說道。
她的聲音細若蚊蠅,就像是一隻膽小的小貓在叫喚一般。
“嗯?怎麼啦,小姑娘?”古之月迴過神來,輕聲問道。
“我剛才看到山貓他們在搶別人的東西!迸⑶由卣f。
古之月心中一緊,連忙追問:“哦?那你知道他們把搶到的東西藏在哪裏嗎?”
女孩點了點頭,伸出小手朝著東北方向指去:
“就在那邊的山上,有一個很大的洞,裏麵堆滿了好多糧食呢!
聽到這裏,古之月精神一振。
他加快了腳步,帶著小女孩繼續前行。
終於,在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時候,他們來到了鷹嘴崖下。
古之月小心翼翼地蹲下身子,將女孩輕輕放在地上,
然後從背包裏掏出望遠鏡,悄悄地向著崖頂望去。
借助著微弱的月光,他發現崖頂上有幾處閃爍的火光,
隱約還能看到哨兵的身影在巖壁上來迴晃動。
仔細觀察一番後,他果然看到寨子門口堆放著如山般的搶來的年貨,
其中還有一個嘍囉正興高采烈地抱著一壇酒,晃晃悠悠地朝著山洞走去。
“隊長,您瞧這地勢,簡直就是銅牆鐵壁一般吶,易守難攻得很呢!”
跟隨在古之月身旁一同前來的偵察兵,
將身子壓得極低,幾乎要貼到地麵上,
同時小心翼翼地用手攏住嘴巴,盡量讓自己發出的聲音小到隻有他們兩人能夠聽見。
然而,古之月卻仿若未聞般沉默不語,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了寨牆西北角的位置。
隻見那裏有一條極為隱蔽的排水溝,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難以發現其存在。
這條排水溝看上去十分狹窄,僅僅隻能容納一個人勉勉強強地通過而已。
古之月伸手探入懷中,摸索出一塊懷表來,輕輕打開表蓋瞄了一眼指針所指示的時間。
此刻距離黎明破曉時分尚有足足兩個小時之久。
“你先返迴去告知總隊座,就說我們計劃於臘月二十五日正式展開行動,務必在子時之前成功拿下這座寨子!”
古之月一邊說著,一邊動作輕柔地將身邊的小女孩交到了偵察兵手中。
隨後,二人開始沿著來時的山路緩緩下行。
一路上誰都沒有再多說話,氣氛顯得格外凝重而壓抑。不知不覺間,東方的天際已然漸漸泛起了一抹淡淡的魚肚白色。
古之月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迴過頭再次朝著鷹嘴崖的方向望去。
此時,一層薄薄的晨霧正如同輕紗一般,從幽深的山穀底部徐徐升騰而起。
望著眼前這片熟悉又陌生的景象,古之月的腦海之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一幕幕令人痛心疾首的畫麵:
倉庫裏麵那僅剩下的半袋糙米;
老漢被打斷雙腿處蠕動著的惡心蛆蟲;
以及那個可憐小女孩指甲縫隙當中幹涸凝固的血跡……
“山貓,”
古之月緊緊咬著牙關,從牙縫當中擠出幾個字來,“
這一次,我絕對不會讓你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