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天門棋局
軍委會的憲兵開著三輛車衝進學校時,正是晌午頭。
古之月蹲在夥房門口啃饅頭,就聽見操場上炸了鍋似的。
他抹了把嘴皮子上的麵渣,撒腿往禮堂跑,
遠遠看見幾十個憲兵端著槍,把張教育長圍在旗桿底下。
黃埔軍校的集合號剛吹到一半,一輛黑色別克轎車兩輛破吉普車碾碎操場上的嫩草。
戴局長的副官甩著鋥亮的手銬闖進戰術教室:
\"張教育長!你通共證據確鑿!\"
一個大個子學員掄起板凳就砸:
\"驢日的!
張教頭是打羅店的好漢!\"
東北腔炸得玻璃嗡嗡響。
五個憲兵剛拔槍,而另一個瘦一點的學員抄起瀘州老窖的酒瓶當手雷:
\"嚐嚐金陵六十度!\"
古之月閃身卡住門框,蘇北腔混著殺氣:
\"要抓人?問過老子的皮帶扣沒?\"
他腰間的\"殺倭\"銅扣硌得憲兵手腕生疼。
一個猴子一樣的學員趁機摸走鑰匙串,粵語罵得飛起:\"丟雷樓謀!\"
\"狗日的!
憑啥抓人!\"
不知哪個學生喊了一嗓子,幾百號學生像被捅了的馬蜂窩,
抄起掃帚疙瘩、板凳腿就往上湧。
古之月混在人堆裏,看見憲兵的帽子被打掉,
槍托砸在學生背上,疼得人直抽抽。
張教育長穿著灰布長衫,袖子擼到胳膊肘,漲紅著臉喊:
\"都住手!莫要犯渾!\"
安徽口音在亂哄哄的場子上格外紮耳。
古之月看見張教育長伸手去拽一個要跟憲兵拚命的學生,冷不丁被憲兵用槍托砸了後腰。
他哎喲一聲跪倒在地,又掙紮著爬起來,衝學生們直擺手:
\"莫要連累學校!都散了!\"
憲兵架著張教育長往吉普車上拖,學生們紅了眼,
有人抱住憲兵大腿,有人用石子砸車玻璃。
古之月瞅見徐天亮貓著腰從側翼摸過去,
抄起半塊磚頭就要往憲兵頭上招唿,趕緊撲過去按住他:
\"作死啊你!\"
徐天亮急得直跺腳,金陵話裏帶了哭腔:
\"老張頭要是被他們弄走,咱這學堂還能有好?\"
正說著,就聽見張教育長一聲暴喝:
\"統統退後!誰再鬧事,老子第一個不認他!\"
學生們愣了神,憲兵趁機把張教育長塞進車裏,揚塵而去。
當天晚上,徐天亮把古之月拽到後操場的老槐樹下,摸出半塊燒餅掰成兩半:
\"你曉得老張頭為啥被抓?\"
古之月啃著餅幹含糊道:
\"莫不是又得罪了那幫投降派?\"
徐天亮左右張望一番,壓低聲音:
\"聽我爹說,黃隊長是戴局長的人,就是他舉報老張頭通共。
狗屁通共!
上個月校長要撤他的職,老張頭在會上拍桌子,說''倭寇未滅,撤老子職不如砍老子頭''!\"
古之月嚼著餅幹直點頭,想起張教育長每次訓話都唾沫星子橫飛,
說的都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之類的狠話。
\"可戴局長為啥盯上他?\"
古之月撓著後腦勺。徐天亮撇了撇嘴:
\"還不是因為老張頭跟我爹那幫主戰派走得近。
校長現在兩頭搖擺,既要靠投降派穩住英美租界,又怕主戰派鬧事兒。
戴局長這招,明著是抓人,暗裏是要敲打主戰派。\"
正說著,遠處傳來女人的哭聲。
古之月瞇眼一瞅,是張夫人跌跌撞撞往校長辦公室走,頭發亂得像雞窩。
徐天亮一拍大腿:
\"好戲要開場了!\"
張夫人可不是省油的燈。
第二天天剛亮,就有消息傳開,說她披頭散發跪在校長辦公室門口,見人就喊:
\"還我丈夫!還我丈夫!\"
古之月混在看熱鬧的學生堆裏,看見校長的副官出來勸了三次,都被張夫人連哭帶罵頂迴去。
\"校長若是不管,我明日就吊死在軍校門口!\"
張夫人的安徽話尖得能刺穿玻璃,
\"我男人打鬼子的時候,那些漢奸還在租界裏喝洋酒呢!\"
圍觀的學生跟著起哄,校長辦公室的窗戶開了條縫,又啪地關上。
當天下午,徐天亮神神秘秘把古之月拉到宿舍外的僻靜之處,掏出張油印的傳單:
\"看見沒?
我爹聯絡了三十多個主戰派將領,聯名給校長施壓。
老張頭要是不被放出來,他們就要在國府門前靜坐。\"
古之月看著傳單上密密麻麻的簽名,咋舌道:
\"這下校長怕是要頭疼了。\"
果不其然,七天後的傍晚,張教育長坐著校長的小轎車迴來了。
古之月正在夥房幫大師傅擇菜,就聽見校門口鞭炮齊鳴。
他扔了菜幫子往外跑,看見張教育長站在吉普車上,
灰布長衫破了個洞,臉上卻掛著得意的笑。
\"龜兒子們!老子迴來了!\"
張教育長的安徽話震得樹葉直晃,
\"校長說了,抗日不分派別,誰敢再跟老子過不去,就是跟全中國過不去!\"
學生們歡唿著把他抬起來往禮堂走,
古之月看見徐天亮在人群裏衝他擠眼睛,大拇指朝上直晃。
當晚,學校破例放了場露天電影。
古之月蹲在最後一排,啃著從夥房順來的瓜子,就聽見前排兩個學生嘀咕:
\"聽說張教育長在牢裏寧死不屈,戴局長的人拿辣椒水灌他,他還唱《滿江紅》呢!\"
另一個學生接口道:
\"可不是嘛!我表哥在憲兵隊,說老張頭被帶走時,還朝戴局長的副官吐口水!\"
古之月正聽得入神,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扭頭一看,是徐天亮抱著兩本書,笑嘻嘻地道:
\"明兒學校放假,跟我去夫子廟聽戲不?\"
古之月剛要答話,就聽見廣播裏傳來緊急通知:
\"倭寇偵察機近日頻繁騷擾,全體師生做好防空準備......\"
散場時,月光慘白慘白的。古之月摸出褲兜裏的家書,想起嶽父淩鳳山在磁器口開的糧店。
他跟徐天亮道別後,獨自往校外走,身後傳來學生們零零散散的歌聲:
\"一寸山河一寸血,十萬青年十萬軍......\"
走到校門口,正撞見張教育長送張夫人出來。
張夫人眼睛紅腫,卻硬是扯出個笑模樣:
\"古學員,放假了早些迴家,倭寇的飛機可不長眼。\"
古之月應了聲,看著夫妻倆的背影消失在夜色裏,
忽然覺得這世道就像戲臺子,你方唱罷我登場,隻有炮火聲是真真切切的。
第二天天剛亮,古之月就收拾了鋪蓋卷。
路過校長辦公室時,聽見裏麵傳來爭吵聲:
\"校長,倭寇轟炸機隨時可能來,咱們得趕緊疏散......\"
他歎了口氣,加快腳步往城門走。
城外的土路坑坑窪窪,遠處的山影像巨獸蹲伏著,仿佛隨時會撲下來。
等他冒著酷暑,趕到嶽父家的穀豐源糧店,日頭已經西斜。
淩鳳山正在院子裏稱大米,看見他忙不迭擦手:
\"可算來了!昨兒鎮長說,倭寇的飛機往這邊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傳來悶雷似的轟鳴。
放假日的七星崗吊腳樓,古之月正幫嶽父修椅子,防空警報撕裂長空。
淩母突然指著江麵尖叫:\"之月!民生號起火了!\"
二十架日軍轟炸機黑雲般壓來,古之月背起淩父就往防空洞衝。
淩母攥著樂淩的長命鎖落後半步,彈片突然削斷她的發髻。
\"阿娘!\"古之月返身撲救,卻見一枚炸彈帶著轟鳴聲,直落下來。
轟隆巨響中,彈片在淩家繡樓外牆刻下新痕——恰與金陵雲夢居廢墟的彈孔如出一轍。
古之月抬頭望去,其中三架銀灰色的飛機正掠過雲層,直衝他的方向而來,機翼上的膏藥旗刺得人眼睛疼。
\"快躲進防空洞!\"淩鳳山喊著,拽著古之月就往屋裏跑。
身後傳來炸彈落地的爆炸聲,震得窗欞直晃。
古之月趴在潮濕的地窖裏,聽著頭頂的磚瓦碎裂聲,
忽然想起張教育長被帶走那天,學生們眼裏的怒火。
他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手心裏,心想這亂世裏,誰又能躲得過炮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