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鏽蝕的鐵幕沉沉壓下,村中土路蜿蜒成一條僵死的灰蛇。
吱吖門軸聲此起彼伏地撕開死寂,支離破碎的人影,陸陸續續從各家門扉背後滲出。
他們垂首邁過門檻,草履踢起塵埃的姿勢,像是被絲線牽動的傀儡。
孟老嬤雙手捧著三炷手臂粗的線香,枯瘦的脊背彎成蝦米。
她渾濁的眼珠倒映著天邊殘月,瞳孔裏卻不見半點月華,隻有兩團凝固的墨漬。
土牆根下蜷著幾個總角孩童,白日裏蹭破的膝蓋還凝著血痂,此刻卻如提線偶人般直挺挺站起。
他們手挽竹籃蹦跳前行,籃中紙元寶隨動作翻飛如蝶,隻是那咯咯笑聲像是從胸腔裏擠出的風箱聲,幹澀得能剮人耳膜。
申元寶和黃姚紛紛掐起法訣,想拽著這些村民們快速向火塘子的方向行去。
然而他們的術法剛剛施展,就被周遭的黑霧吞食得一幹二淨。
黃姚急了:“大人,這……”
沈硯青看見此幕,同樣麵露凝重。
隨即,
他輕抬指尖,繪出瞬身符的靈紋。
然而,
哪怕這由玄冥陰炁凝成的靈性紋路,也並未能在黑霧的侵蝕之下支撐多久。
輕輕羸弱地閃爍了幾下白色靈韻,便熄滅了在沈硯青手中。
“這孽人香火聚成的黑霧端是霸道,沒有築基期法力的靈氣,竟然連維持術法都做不到麼?”冥溪音皺眉道:
“主人,可否請飛鯉用劍氣為我們破開一道口子?”
眼下,也隻有這個辦法了。
沈硯青點點頭,正要開頭,卻被老村長攔了下來。
“少年郎,勿用讓飛鯉仙師分心,交給老漢便可。”
老村長笑了笑:
“一會兒,您可得快點跟上了。”
沈硯青一愣,還沒弄懂老村長話裏的意思。
卻見老村長已然提起步伐,走到村民人群的最前方。
他高亮的嗓子吆喝起:
“祭祖宗咧——”
而跟隨老村長這句悠長的叫喊,後方傀儡似的人群仿佛聽到了某聲楔入靈魂的律令。
所有人雙目無神地張開嘴巴,僵硬迴應起:
“祭祖宗咧——”
下一霎。
全無半點征兆,忽然有一陣夾雜香灰氣息的陰風從孟學文來時的高山上一瀉而下。
滾滾蕩蕩。
頃刻間,便將這些村民們裹挾住。
這香風來的實在太快太突兀。
哪怕老村長提前和沈硯青打了招唿,他都差點沒反應過來。
申元寶和黃姚更是被這突然的變故震驚到了:
“什麼情況?”
緊接著。
香風浸透的人群中,忽然傳來疊成連綿悶雷般的腳步聲。
噠噠噠噠!!!
眼前這群凡人村民,在這一刻儼然化身成了急行的軍伍。
步伐踏若奔雷!
僅僅是眨眼的功夫,便走出了十數丈遠。
“明明是能趟進陰風的小鬼,身上卻又是活人的氣息,這神鬼禁地的詭異當真是不可以常理相喻……。”
冥溪音喃喃著。
這時,
老村長的聲音遙遙的唿來:
“少年郎們,快跟上!”
眼看村民們的身影越來越遠,沈硯青卻駐足原地未動,黃姚湊近過來,輕聲提醒道:
“大人,我們也快快跟著這塘火風,一齊過去吧。”
沈硯青擰著眉頭,看著急行在香風中的村民隊伍若有所思。
冥溪音到底是跟著沈硯青經曆過了兩場神鬼禁地,每當沈硯青露出這般神色之時,定是察覺到了什麼。
她輕聲問道:
“主人,怎麼了?”
沈硯青凝視著湧動的香風,突然壓低聲音問道:
“你記不記得……方才黑山老爺現身時,滾出來的黑霧。
當時,一下子就把那老頭身邊的香風給吞噬幹淨了。”
冥溪音點點頭。
沈硯青接著問道:
“你感受一下,現在這趟香火風的氣息與老村長現身時的火塘風,可有異同?”
“好……”
冥溪音不明所以地散出神識,細細感應起來。
片刻後,
她突然倒抽了口冷氣,瞳孔驟然收縮:
“這……怎麼會?”
冥溪音壓低聲音,向沈硯青說道:
“主人,我本以為這香風能破開黑霧,一定更為精純。
可實際上,並沒有!
兩者完全是一模一樣的同源之氣!”
申元寶反應過來:
“青哥,你是覺得這個老村長不對勁?”
沈硯青將思緒倒迴與老村長遭遇的那一刻。
腦海中,飛快地將他與眾人經曆的所有畫麵過了一遍。
沈硯青驀然發現。
這個老村長……似乎從一開始就沒有對勁過。
在這座被神鬼禁地束縛的村莊裏,所有村民都如提線木偶般重複著大祭之日。
唯有他清醒地度過了十六年。
這份清醒本身便透著古怪。
在老村長的口述中。
他一直知道孟學文在以火塘的福澤供養孟小倩,借此培育鬼嬰。
那他還一直在家中操辦小祭,這難道不是在助紂為虐?
另外,
他展現的認知,顯然遠超凡人應有的眼界。
比如。
他知曉朱顏骨豢養兇神時的具體手段。
也對朱顏骨開放此地傳送陣,達成與仙門之間的齷齪交易了如指掌。
對此,老村長之前的解釋是。
這些一半是孟學文告訴他的,另一半是他十六年來的親眼所見。
當時沈硯青信以為真,但此時迴想起來,卻越發覺得蹊蹺。
孟學文不過是黑山老爺的走狗。
設身處地去想,哪怕自己如今已然在黃姚麵前暴露了冥溪音與趙飛鯉二女。
但他絕不會向黃姚解釋二女的來曆。
最後,
也是最耐人尋味的,
是老村長對神道修行的了解。
當提及“案神”“廟尊”等神修位格時,他不僅能準確對應修士境界。
甚至連冥溪音都沒曾想到的,可以將村祭轉化成神修登堂的祭祀,他都能第一時間下出判斷。
這老村長……真的隻是一個囚困此地十六年的凡人?
香風走的快。
但當老村長迴頭,看見沈硯青眾人還滯留在原地之時。
香風驀地停下。
“少年郎,還在等什麼?”
“快跟上來啊!”
沈硯青看了眼趙飛鯉。
他們中唯一的築基戰力,此時猶在黑山老爺的孽香黑霧包圍下苦苦支撐。
他又看了眼黃姚。
終於做出決斷。
“飛鯉,破開這裏到傳送陣的黑霧。”
“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