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吳越王府


    吳越王府的佛堂終年燃著沉水香，小普的僧鞋踏過青玉磚時，衣袂掃過鎏金香爐，火星子濺在他三十年來從未染塵的袈裟上，竟似要燒出個洞來。殿中央的少女正對著經架發呆，霞帔拖曳在地，金絲繡的雙生蓮在燭火下泛著冷光——那是他親手為她選的紋樣，與二十年前在長安西市替她描的花樣分毫不差。


    \"師父，這蓮花...為何總缺半片花瓣？\"阿蠻指尖劃過霞帔上的金線，眉間紅痣在琉璃燈影裏明明滅滅，像極了盛唐夜市裏她繡在平安符上的血珠。小普看見她腕間胎記已褪成淺金，蜿蜒的蓮莖正對著自己左胸——那裏藏著塊與她 matching 的朱砂記，是十年前在破廟替她擋刀時烙下的。


    戒尺在掌心磨出細響。這柄由前朝棲霞古寺殘木製成的法器，此刻刻著新鑿的雙生蓮紋，是他昨夜在藏經閣對著血帕雕了整宿。阿蠻轉身時，霞帔流蘇掃過他僧袍下擺，露出他刻意藏起的、繡著半朵蓮花的僧鞋——那是她失憶前，在西市最後一夜為他納的鞋底。


    \"郡主該念《藥師經》。\"他垂眼避開她探尋的目光，案頭攤開的經卷卻停在\"愛別離苦\"那頁，\"往生咒...需得清淨心。\"阿蠻忽然湊近，發間的沉水香混著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是他熟悉的、每世都會縈繞在她身邊的氣息：\"可我每次念咒，這裏就疼。\"她抓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溫熱的跳動震得他指尖發麻，\"像有東西碎在裏麵，拚了三世...才拚成半朵蓮花。\"


    銅漏滴答聲裏，小普的僧袍被冷汗浸透。他想起三年前在江邊撿到渾身是血的她，腕間胎記隻剩一道淡痕，卻死死攥著半方血帕——正是南朝阿蠻臨刑前塞給他的那方，帕角\"阿蠻\"二字已被血浸透，卻在觸到她眉間紅痣時發出微光。那時他才明白，她的魂魄碎成十二瓣，散落在輪迴裏，而他執念於集齊所有碎片，竟將降魔杵煉成了招魂幡。


    \"師父可知，乳母說我出生時，枕下藏著半片蓮花形的玉？\"阿蠻鬆開手，從袖中摸出個錦囊，裏麵躺著十二片碎玉，每片都刻著模糊的經文，\"他們說我是西湖蓮花化生，可隻有師父知道，這是...這是前世的業。\"她的聲音突然哽咽，碎玉在掌心硌出血痕，\"我不要做郡主，不要嫁去金陵，我隻想...隻想做你案前的燭臺，看你敲一輩子木魚。\"


    燭火突然劇烈搖晃。小普看見血帕從經櫃頂層飄下，帕上雙生蓮在接觸阿蠻紅痣的瞬間綻放，十二道微光從她眉心射出，在佛堂穹頂投出前世今生的幻影：南朝藏經閣的共執羊毫、盛唐西市的血染香囊、還有他每世為她破例的戒尺——原來他早已不是度她的佛，而是與她共墮的魔。


    \"小普。\"殿角傳來老尼的咳嗽聲，她手持刻著十二因緣的木魚，正是前兩世掃地僧的信物，\"眾生取相，便成枷鎖。你執著於補全她的魂魄，可曾想過，這十二瓣碎片，原是你自己心生的執念？\"木魚聲驚散幻影，阿蠻突然抱住頭蹲下，腕間胎記滲出鮮血，在青玉磚上畫出未完成的蓮花。


    小普跪下替她擦拭血跡，指尖觸到她腕骨時，突然聽見無數個時空的迴聲：南朝阿蠻的\"應無住所\"、盛唐阿蠻的\"雙生蓮開\"、還有此刻吳越阿蠻的\"燭臺之願\"。戒尺\"當啷\"落地，露出內側新刻的\"阿蠻\"二字——那是他用自己的血混著金粉寫的，比任何佛經都刻得深。


    \"師父，你看！\"阿蠻突然抬頭，眼中映著血帕上的蓮花，她腕間胎記竟與小普左胸的朱砂記連成一體，在沉水香霧中化作真正的雙生蓮，\"這次...這次我們能永遠在一起了對嗎？就像畫裏的飛天，衣袂相纏就不會墜落。\"她的笑比佛前酥油燈更亮，卻讓小普看見她眼底的裂痕——那是魂魄強行拚湊的代價。


    老尼的木魚聲突然停了。小普望著經櫃上疊著的三世血帕，終於想起靈山鏡中初見的場景：十二道流光從鏡中飛出，每道都纏著他的戒尺。原來不是阿蠻需要度化，是他執著於\"度化阿蠻\"的執念，在輪迴中織就了十二重繭。


    \"取者，執也。\"他撿起戒尺，發現蓮花紋已深入木芯，如同他刻進靈魂的阿蠻，\"我執於補全你的魂魄，卻不知每補一瓣，便給你我多係一重枷鎖。\"阿蠻的笑容漸漸凝固，碎玉從掌心滑落，發出清越的響聲，如同十二聲歎息。


    更鼓響過子時，小普在佛堂後巷遇見戴鬥笠的貨郎——正是前兩世的掃地僧，此刻正往他手中塞了塊刻著\"無明\"二字的木牌：\"她是你心頭的無明，你是她眼中的癡愛，十二因緣，無始無終。\"貨郎轉身時，鬥笠邊緣露出的蓮花紋，與阿蠻碎玉上的刻痕一模一樣。


    迴到佛堂，阿蠻已換上素白中衣，腕間血跡凝成十二瓣花形。她抱著未完成的霞帔蜷在蒲團上，像極了南朝那個在藏經閣睡著的乞兒：\"師父，其實我都知道。\"她聲音輕得像沉水香的煙，\"每世你找到我，我就故意弄丟一瓣記憶，這樣...這樣你就會再來找我。\"


    小普的僧袍突然被淚水浸透。他終於明白，不是他在度她，是她在渡他——渡他看見自己對\"圓滿\"的執著，對\"愛\"的貪取。就像此刻佛堂的燭火，明明滅滅，看似照亮彼此，實則在蠟淚中結成新的繭。


    五更天，阿蠻腕間的胎記悄然淡去，小普左胸的朱砂記卻愈發鮮明。他望著東方既白的天際，想起老尼的話：\"眾生取法相，如執炬火，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而他手中的戒尺，早已不是降魔的法器，而是執炬的手，在追逐阿蠻的輪迴裏，燒得遍體鱗傷。


    這一夜，吳越王府的人聽見佛堂傳來戒尺擊打木魚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重，像在敲碎什麼堅硬的東西。清晨打掃時，發現雙生蓮紋的霞帔被剪成了十二片，每片都繡著不同的字：\"受愛取有\"...正是十二因緣的輪迴鎖鏈。


    而護國僧小普，從此在抄經時總會在\"取緣有\"三字上留下血痕，戒尺每敲一下，就會在木魚上留下蓮花形的凹痕——那是執念的印記，是他與阿蠻在紅塵中共同織就的鎖，越想掙脫，便纏得越緊。


    小普在吳越王府的佛堂中，終於直麵自己對阿蠻的執念，卻不知這隻是十二因緣裏\"取\"的開始。當他剪斷霞帔的瞬間，以為剪斷了執著，卻不知每片碎帛都成了新的業，在輪迴中等待下一次的相遇與糾纏。而阿蠻藏起的那片刻著\"無明\"的碎玉，將在百年後的襄陽戰場，化作染血的護心鏡，繼續書寫他們未竟的因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