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風(fēng)沙在立冬前刮得格外淒厲,小普的草鞋剛踏入烏裏雅蘇臺的凍土,就聽見氈帳外傳來幼狐的哀啼。循聲望去,三棵老榆樹上吊著七隻赤狐,猩紅的皮毛在風(fēng)中翻飛,尚未斷氣的母狐正用最後力氣舔舐幼崽額頭,血珠滴在雪地上,凍成暗紅的冰晶——這是皮草商人馬剝皮的“活剝教學(xué)”,他正舉著骨刀向?qū)W徒演示如何完整剝下狐皮:“記住,活剝的皮子才夠亮,等斷了氣,毛就塌了!”
“好你個遊方僧!”馬剝皮甩了甩滴血的骨刀,皮袍上綴滿的狼頭銀飾叮當(dāng)作響,“老子在關(guān)內(nèi)開的‘聚珍皮莊’,連太後都穿咱家的白狐裘,你敢管閑事?”他靴底踩著半張貂皮,正是三日前從獵人手中強(qiáng)搶的,貂眼還圓睜著,眼角凝著未幹的淚。
小普蹲下身,指尖撫過幼狐顫抖的鼻尖。狐貍族群的首領(lǐng)此刻正躲在山坳裏,蓬鬆的尾巴纏著半截皮鞭——那是五年前馬剝皮打斷它後腿時留下的,鞭梢的銅鈴至今還掛在它尾尖。“你可記得,”他望向馬剝皮腰間的虎皮荷包,“七年前在大興安嶺,你為搶獵人的紫貂,將對方的雪橇犬拴在馬後拖行十裏?狗屍被發(fā)現(xiàn)時,爪子已磨成白骨。”
馬剝皮的瞳孔猛然收縮。那個冬夜,雪橇犬的哀號確實(shí)成了他午夜夢迴的魘魔,此刻後腰的舊傷突然發(fā)作,當(dāng)年被犬齒咬穿的傷口竟?jié)B出鮮血,在皮袍上暈開的形狀,恰似一隻奔跑的狐貍。更詭異的是,被剝了皮的母狐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嘯,原本閉合的雙眼竟緩緩轉(zhuǎn)向他,瞳孔裏倒映出的,正是他昨夜活剝猞猁時的猙獰模樣。
“給老子把這和尚趕走!”馬剝皮揮舞骨刀,卻見刀刃突然崩裂,飛濺的碎片在雪地上劃出蜿蜒的血線,竟組成“剝皮者必被剝”的滿文。學(xué)徒們剛要動手,腳下的積雪突然塌陷,露出深達(dá)丈許的陷阱——裏麵堆滿動物骸骨,每具頭骨的齒痕都對著天空,仿佛在無聲控訴。
子夜,馬剝皮的氈帳傳來撕心裂肺的嚎叫。小普跟著老獵人潛入營地,看見十幾個學(xué)徒抱著手臂在篝火旁打滾,他們的皮膚上正凸起遊走的血痕,如同有無數(shù)動物在皮肉下遊走——正是被他們活剝的狐貍、狼、貂的魂靈,此刻化作業(yè)火啃噬筋骨。馬剝皮的狀況更駭人:他後背的皮膚正在大片剝落,露出下麵布滿齒痕的血肉,每道傷口都在滲出銀色的狐毛,竟與他今年進(jìn)獻(xiàn)太後的白狐裘毛色相同。
“救命!我的皮……我的皮在自己跑!”他滾進(jìn)盛著皮草藥水的木槽,槽中浸泡的狼皮突然活了過來,狼眼泛著幽光,利齒咬住他的手腕往槽底拖。小普看見槽底沉著的項(xiàng)圈,正是當(dāng)年那隻雪橇犬的,銅鈴上的凹痕,分明是被馬剝皮的皮靴踩出來的。
“他活剝動物時,會把幼崽扔在母獸麵前,”老獵人指著火塘上的銅鍋,“去年有隻母狼,眼睜睜看著幼崽被剝皮,最後咬舌自盡,現(xiàn)在每到月圓,氈帳外就傳來狼嚎。”話未說完,火塘裏的木炭突然炸開,火星飛濺在馬剝皮的狐皮帽上,皮毛竟瞬間蜷縮,露出下麵光禿禿的頭皮,頭皮上正密密麻麻長出狐貍的絨毛。
黎明時分,小普在陷阱旁遇見馬剝皮的兒子。二十歲的少東家穿著繡著金線豹紋的皮袍,腰間懸著的象牙煙嘴上刻著獵鷹圖案,此刻卻渾身發(fā)抖,煙嘴“當(dāng)啷”落地——他的手指正在變成鷹爪,指甲縫裏卡著半片貂毛,正是被他父親害死的貂王的皮毛。“我夢見所有動物都在追我,”他掀開衣領(lǐng),脖頸處竟長著一圈狼鬃,“阿爹說,這是皮子太珍貴,連畜生都舍不得……”
小普望向少東家皮袍的暗紋,果然在金線間發(fā)現(xiàn)細(xì)小的血漬,那是用動物血調(diào)和金粉留下的痕跡。他取出從蜀地帶來的杉樹皮,樹皮上的年輪突然轉(zhuǎn)向氈帳方向:“你阿爹賣給貴人的‘活血暖裘’,其實(shí)是用活物的苦膽浸泡過的,那些枉死的生靈,早就在皮毛裏種下了詛咒。”話音未落,少東家的皮袍突然收緊,金線豹紋竟化作真豹的利齒,在他手臂上咬出三道血痕。
正午,雪原突然刮起白毛風(fēng)。馬剝皮帶著學(xué)徒們躲進(jìn)山洞,卻見洞口堵滿了動物:饑餓的狼群盯著他們,狐貍們用尾巴掃雪,竟在洞口堆出“償還”二字。更恐怖的是,馬剝皮的皮袍上綴著的狼頭銀飾突然活了,每隻狼眼都流出鮮血,順著他的脖頸往下淌,在皮袍上畫出無數(shù)道爪痕。
“把皮袍脫下來!”小普大喝,“你穿的不是皮草,是千萬生靈的怨氣!”馬剝皮顫抖著扯下皮袍,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皮膚已與皮草粘連,每撕下一塊,就帶下一片血肉,露出下麵布滿動物抓痕的軀體——這些傷口,正是他這些年加諸在獵物身上的。
狼群突然安靜下來,讓出一條路。小普看見雪地上跪著一隻斷尾母狐,正是當(dāng)年被他活剝的母狐的伴侶,此刻它叼著馬剝皮的骨刀,刀刃上凝結(jié)的血珠,竟在雪地上拚出“放生”二字。“你看這雪原,”小普指著逐漸被風(fēng)雪掩埋的皮草營地,“你剝下的每寸皮,都是在剝雪原的衣裳;你喝下的每口酒,都是在喝畜生的血淚。”
三日後,暴風(fēng)雪停歇,馬剝皮的皮草莊已被深埋雪下。老獵人在山坳發(fā)現(xiàn)了他,此刻的馬剝皮渾身裹著殘破的獸皮,右手被凍成黑紫色——那是他當(dāng)年活剝動物時,讓獵物承受的痛苦,如今分毫不差地迴到了他身上。他的皮袍上,所有的銀飾都已脫落,隻剩下那截害雪橇犬的皮鞭,此刻正緊緊纏在他手腕上,鞭梢的銅鈴,每響一聲就帶出一滴血。
“我……我聽見它們在說話,”馬剝皮盯著自己結(jié)滿冰碴的手指,指尖竟長出了狐貍的肉墊,“每隻被我剝了皮的畜生,都在我夢裏問:‘疼嗎?’”他突然瘋狂地挖開雪堆,取出藏在下麵的紫貂皮,卻發(fā)現(xiàn)皮子早已腐爛,露出裏麵的白骨,白骨的指骨正指著他,掌心躺著半片帶牙印的狼皮——那是他害死的第一隻狼留下的。
小普帶著獵人在雪原深處埋下馬剝皮的骨刀,刀刃上的血痕在接觸凍土的瞬間,竟長出了低矮的地衣,如同給大地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當(dāng)?shù)谝浑b遷徙的馴鹿群經(jīng)過時,斷尾母狐突然帶著幼崽出現(xiàn),它們不再躲避人類,反而用溫?zé)岬谋窍⒉渲C人的掌心——這是七年來,雪原上的生靈第一次放下戒備。
離開時,老獵人的雪橇上多了幾隻被救下的幼狐,它們蜷縮在小普的竹簍裏,三花貓正用尾巴為它們?nèi)∨P∑胀h(yuǎn)處逐漸消散的白毛風(fēng),陽光穿透雲(yún)層,在雪原上投下長長的影子,那影子仿佛無數(shù)生靈在列隊(duì),為這場遲到的報應(yīng)獻(xiàn)上無聲的審判。
“因果如雪原,看似寂靜,卻記得所有傷痕。”小普摸著竹簍裏幼狐柔軟的皮毛,想起馬剝皮後背的狐毛,想起他兒子手臂上的豹紋,這些都是大地寫給人類的警示。當(dāng)雪橇碾過雪地,驚起的雪鵐掠過他肩頭,小普忽然懂得,所謂報應(yīng)的爽感,從來不是以暴製暴的快感,而是看見恃強(qiáng)淩弱者終於直視自己的罪孽,看見被踐踏的生命終於得到遲到的尊重。
竹簍裏,三隻雛鳥已能模仿雪雁的長鳴,三花貓正與幼狐互相舔舐毛發(fā)。小普合十望向雪原盡頭的極光,綠紫色的光帶在天幕上流淌,像極了無數(shù)生靈在輪迴中舞動的魂靈。他知道,在更遙遠(yuǎn)的皮草坊裏,或許還有無數(shù)“馬剝皮”在剪裁著動物的苦難,但此刻掌心的溫度告訴他:當(dāng)?shù)谝粋惡人開始償還罪孽時,便是眾生平等的曙光穿透永夜的時刻,而那些曾被活剝的皮毛,終將在慈悲的雪原上,重新生長出溫暖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