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靈山寺蟬聲如織,小普在藏經閣整理經卷時,總覺得後頸發(fā)癢,像有片羽毛在輕輕掃過。夜裏他又做了夢,這次不是枯井裏的倒影,而是真的變成了一隻蝴蝶——翅膀是半透明的淡青色,脈絡像金絲般細密,振翅時竟能聽見細微的龍吟。
他夢見自己穿過寺院的紅牆,繞過大雄寶殿的飛簷,一路往深山裏飛。月光把鬆林染成墨色,可他的翅膀卻越來越亮,像提著一盞小燈籠。不知飛了多久,前方出現一塊巨大的巖石,巖石上有個洞口,洞口周圍爬滿了熒光苔蘚,綠幽幽的像一雙雙眼睛。
蝴蝶本能地往洞裏鑽,剛飛進去,翅膀忽然被什麼東西勾住了。小普低頭一看,竟是一根生鏽的鐵釘,釘在巖石上,上麵還纏著一縷褪色的紅絲線。他想掙脫,卻發(fā)現絲線越纏越緊,像活物一樣往翅膀裏鑽。疼痛感從翅膀蔓延到全身,他忍不住發(fā)出一聲呻吟,緊接著就從夢裏驚醒了。
“又是夢……”小普摸了摸額頭的冷汗,發(fā)現僧袍已經被汗水浸透。窗外傳來更夫打更的聲音,“咚——咚——”,已是子時三刻。他翻身坐起,借著月光看見枕邊躺著一片淡青色的鱗片,指甲蓋大小,邊緣泛著細密的鋸齒。
“這是……蝴蝶翅膀上的?”小普拿起鱗片對著月光看,鱗片上竟映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紋路,像極了夢中巖石上的苔蘚。他心裏一驚,想起《莊子》裏的“莊周夢蝶”,難道自己真的變成蝴蝶去過什麼地方?可這鱗片又怎麼會出現在現實裏?
第二天一早,小普就帶著鱗片去找?guī)煾浮@虾蜕姓诙U房裏曬佛經,陽光透過窗欞,在他身上織出明暗相間的格子。“師父,您看這是什麼?”小普把鱗片遞過去,聲音裏帶著忐忑。
師父接過鱗片,放在掌心仔細端詳,忽然笑了:“昨夜夢到蝴蝶了?”
小普驚訝得張大嘴巴:“師父怎麼知道?”
“你頸間的佛珠上還粘著花粉呢。”師父指了指小普的脖子。小普慌忙摸了摸佛珠,果然摸到幾顆細小的顆粒,顏色黃綠,像是某種野花的花粉。
“靈山後崖有一種‘忘憂蝶’,翅膀青如朝霧,隻在子時出沒,最愛停在千年古鬆上。”師父把鱗片還給小普,“不過它們膽子極小,凡人輕易見不到。”
“可我不僅見到了,還變成了它……”小普把夢裏的情形說了一遍,特別提到那塊帶鐵釘的巖石。師父聽完,眼神忽然變得深邃,像是想起了什麼往事。
“那地方叫‘斷念巖’。”師父緩緩說,“五十年前,寺裏有個俗家弟子因情所困,在那塊巖石上懸梁自盡,鐵釘就是當年留下的。後來常有香客說在附近看見‘紅衣鬼影’,其實不過是執(zhí)念不散罷了。”
小普打了個寒顫,忽然想起夢裏那縷紅絲線,原來竟是前人的怨氣所化。他下意識地摸了摸翅膀的位置,雖然肉身完好無損,心裏卻像是被什麼東西劃了一道口子,隱隱作痛。
“夢是心的鏡子。”師父拿起毛筆,在紙上畫了一隻蝴蝶,“你變成蝴蝶,不是真的有翅膀,而是心長出了翅膀。那鐵釘和紅絲線,不過是你心裏的‘執(zhí)念’顯化罷了。”
小普盯著紙上的蝴蝶,忽然想起昨夜鱗片上的苔蘚紋路。他鼓起勇氣說:“師父,我想去斷念巖看看。”
師父放下筆,盯著他看了很久,才點點頭:“也好,但記住,莫被鏡中影迷了眼。”
午後的山路被陽光曬得發(fā)燙,小普沿著陡峭的石階往上爬,蟬鳴聲越來越響,像是整個山林都在沸騰。他走得氣喘籲籲,忽然看見路邊有株開著淡紫色小花的植物,正是夢裏蝴蝶停過的品種。摘下一朵放在鼻尖,一股清甜中帶著苦澀的味道鑽進鼻腔,竟和夢裏聞到的一模一樣。
“原來不是夢……”小普喃喃自語,加快了腳步。
斷念巖比想象中更陰森。那塊巨大的巖石突兀地伸出山體,下方是深不見底的峽穀,山風卷著落葉在巖石周圍盤旋,發(fā)出低沉的嗚咽聲。小普小心翼翼地繞到巖石背麵,一眼就看見了那顆鐵釘——它已經鏽成了暗紅色,釘帽上還掛著幾縷褪色的紅絲線,在風裏飄來蕩去,像一隻揮之不去的手。
就在這時,一片陰影忽然籠罩過來。小普抬頭一看,竟是一隻青藍色的蝴蝶,正停在鐵釘上方的巖石上。它的翅膀半開半合,露出翅膀內側細密的金色紋路,和他夢裏的一模一樣。
“忘憂蝶?”小普輕聲唿喚。蝴蝶像是聽懂了,翅膀輕輕顫動,幾片鱗片飄落下來,其中一片正好落在紅絲線上。奇妙的事情發(fā)生了:原本暗淡的紅絲線竟?jié)u漸褪去顏色,變成了透明的絲線,隨風飄散在空中。
小普驚訝地張開嘴,還沒來得及說話,蝴蝶忽然振翅飛向他,停在了他的佛珠上。他能感覺到蝴蝶的腳爪輕輕抓著佛珠,翅膀的震動頻率和自己的心跳漸漸同步,仿佛有一股暖流從佛珠傳到胸口,又擴散到全身。
“原來執(zhí)念就像這紅絲線,看起來堅固,其實一觸就碎。”小普伸手想去觸碰蝴蝶,可指尖剛碰到它的翅膀,它卻突然消失了,隻剩下幾片鱗片飄落在他掌心。
就在這時,山風忽然變大了,卷著漫天落葉在斷念巖前飛舞。小普閉上眼睛,任由落葉拂過臉頰,忽然覺得心裏有什麼東西正在鬆動——那個關於“靈魂是否存在”的執(zhí)念,那個對“我是誰”的困惑,似乎都隨著這陣風,飄向了遠方。
等他睜開眼睛,鐵釘上的紅絲線已經不見了蹤影,隻剩下一顆光禿禿的鐵釘,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小普伸手摸了摸鐵釘,觸感粗糙而冰冷,可不知為何,他卻覺得這鐵釘不再可怕,反而像是一塊普通的石頭,早已沒了往昔的怨氣。
下山的路上,小普撿到一本破舊的日記本。封麵已經褪色,扉頁上寫著“民國三十七年,陳秋雲”。翻開一看,裏麵是用藍墨水寫的字跡,字裏行間滿是淚痕:“他說會娶我,可轉眼就娶了別人。我活不下去了,不如去陪這深山老林……”
小普歎了口氣,把日記本收進背包。他忽然明白,所謂“靈魂的執(zhí)念”,不過是活著的人放不下的過去,就像紅絲線纏住的不是蝴蝶,而是自己的心。當你真正放下時,執(zhí)念就會像落葉一樣,輕輕飄走。
迴到寺裏時,天已經黑了。小普路過禪房,看見師父正在燈下抄經。他走進去,把日記本放在桌上,把斷念巖的經曆說了一遍。師父放下毛筆,指了指日記本說:“你看,她以為自己的靈魂被困在了那裏,其實困住她的,從來都是自己的念頭。”
“那靈魂到底有沒有形狀?”小普又問出了那個困擾他的問題。
師父想了想,拿起一顆佛珠放進清水裏,問:“你看佛珠在水裏是什麼形狀?”
“圓形。”
師父又攪動水麵,佛珠的倒影碎成了無數片:“現在呢?”
“碎了,像很多小塊。”
“可佛珠本身還是圓的。”師父說,“靈魂就像這佛珠,肉身是水。水靜時,你能看見它的樣子;水動時,它的樣子就變了。但無論怎麼變,它的本質從未改變。”
小普恍然大悟,想起夢裏蝴蝶翅膀的變化,終於明白了“相由心生”的道理。原來靈魂沒有固定的形狀,它可以是蝴蝶,也可以是露珠,可以是月光,也可以是一陣風——隻要心是自由的,靈魂就能呈現出千萬種模樣。
這一晚,小普睡得格外安穩(wěn)。他沒有再夢見蝴蝶,卻在清晨醒來時,發(fā)現窗臺上多了一朵淡紫色的小花,花瓣上還沾著露水,像極了斷念巖下的忘憂草。他輕輕拿起花,放在鼻前聞了聞,這次聞到的隻有清甜,沒有苦澀。
吃過早飯後,小普來到大雄寶殿,跪在佛祖像前。陽光透過天窗照在他身上,他忽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尊透明的容器,裏麵裝著風,裝著雲,裝著蝴蝶的翅膀,裝著落葉的歎息——而這一切,都是靈魂的模樣。
“原來靈魂不在別處,就在每一個起心動念裏,就在每一次唿吸裏。”小普喃喃自語,指尖輕輕撫過頸間的佛珠。他知道,關於靈魂的探索才剛剛開始,但此刻他已經不再迷茫,因為他終於明白:真正的答案,不在外界的尋找,而在內心的覺察。
就像師父說的:“心若不動,風又奈何?你若不傷,歲月無恙。”當你不再執(zhí)著於“靈魂是什麼形狀”時,或許就已經接近了它的本質——無形無相,卻又無所不在,如同這靈山的風,看不見,摸不著,卻能吹開每一朵花,拂過每一片葉,讓整個世界都感受到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