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靈山寺來了個不速之客。
那天小普正在鍾樓敲晨鍾,忽見一道黑影掠過藏經閣飛簷,瓦片碎裂聲中露出半張纏著繃帶的臉,懷裏鼓鼓囊囊像是藏著什麼。他想起師父說過“佛寶現世,必有因緣”,忙提起袈裟追了上去,卻見黑影在放生池邊停下,轉身時掉下一件東西——竟是半塊刻著蓮花紋的佛頭。
“站住!那是鎮寺之寶!”小普認出佛頭來自後山廢佛殿,去年暴雨衝垮牆壁時露出的唐代石刻,沒想到竟被人盜了。
黑影發出嘶啞的笑聲,繃帶縫隙裏透出陰鷙的目光:“小和尚,佛頭能保平安,可保不了你的命。”
話音未落,黑影甩出三道鐵鏈,鏈頭刻著猙獰的鬼麵。小普慌忙閃避,鐵鏈卻像活物般纏住他的手腕,刺骨的寒意順著血管蔓延,竟看見鐵鏈上串著無數模糊的人臉,每張臉都在無聲尖叫。
“這是‘因果鏈’,專鎖有罪之人。”黑影逼近,繃帶滑落一角,露出燒傷後扭曲的皮膚,“你替佛頭出頭,就得嚐嚐被怨靈啃噬的滋味。”
小普這才驚覺,鐵鏈上的人臉竟都是怨靈,它們啃咬著他的靈魂,畫麵閃迴中竟有他前世的片段——穿著鎧甲的將軍手持佛頭,身後是熊熊燃燒的寺廟。
“你前世盜佛,我今生盜佛,這叫‘因果循環’。”黑影扯開繃帶,露出整張燒傷的臉,竟與小普鏡中見過的“鏡像劫”惡人有幾分相似,“佛頭裏藏著靈魂的秘密,你不想知道?”
小普強忍著靈魂被撕扯的劇痛,突然就想起師父說的“觀因果如觀流水”。
他閉上眼,任由鐵鏈穿透身體,卻在意識深處看見另一番景象:前世的將軍為護佛頭與山賊搏鬥,臨終前將佛頭埋入廢墟;黑影的前世正是山賊首領,因貪欲墮入地獄,今生帶著前世的執念,化作“盜佛者”尋找解脫。
“你被‘盜佛’的執念困了三世。”小普睜開眼,鐵鏈上的怨靈竟不再啃咬,“佛頭隻是石頭,困住你的是心裏的‘賊’。”
黑影一愣,鐵鏈應聲而斷,佛頭從他懷裏滾出,在放生池水麵照出無數倒影,每個倒影裏都有他不同世的臉,或猙獰或悔恨。
這時,師父帶著僧眾趕到。
黑影想逃,卻被池邊的菩提樹擋住去路。他望著樹上的“魂眼”紋路,忽然抱頭大哭:“我夢見這棵樹三百年了,每次靠近就聽見有人說‘放下’……”
小普這才發現,黑影腳踝處有塊胎記,形如斷裂的佛頭——那正是前世山賊首領被將軍砍傷的位置。
“因果鏈不是鐵鎖,是麻繩。”師父撿起佛頭,放在黑影掌心,“你看這佛頭的裂痕,像不像‘悟’字?前世你砍斷佛頭,今生佛頭度你。”
黑影顫抖著觸摸裂痕,指尖竟滲出金色的粉末,那是三世累積的業障在消散。小普忽然看見,黑影的靈魂上纏著三條鎖鏈:一條是前世的殺業,一條是今生的盜業,還有一條……竟是他自己的。
“我前世護佛,卻種下‘我執’的因,今生遇盜佛者,竟是償還‘護而不化’的果。”小普合十道歉,“施主,我們都被同一個‘執念’鎖了三世。”
黑影震驚抬頭,兩人的靈魂在空中交匯,竟看見彼此的記憶如流水交融:將軍護佛時的傲慢,山賊盜佛時的貪婪,今生小普追賊時的急躁,本質都是“執著於相”。
師父將佛頭沉入放生池,池水瞬間清澈如鏡,映出三世因果的流轉:將軍的血滲入佛頭,山賊的淚融入泥土,小普的汗滴在佛頭裂痕處,竟開出一朵金色的蓮花。黑影看著蓮花,忽然露出釋然的微笑,身上的燒傷漸漸消退,化作普通青年的模樣。
“因果如環,自縛自解。”師父說,“你以為在追賊,其實是在追自己的‘執念’;他以為在盜佛,其實是在盜‘解脫’。佛頭本無主,庸人自擾之。”
小普望著池中蓮花,終於明白:所謂“因果鏈”,不過是靈魂在輪迴中給自己編的繩結,看似堅固,實則一拉就開,隻要肯鬆手。
三日後,黑影在寺裏剃度,法名“悟解”。小普陪他去後山安葬佛頭,發現廢佛殿遺址竟生出了青苔,佛頭裂痕裏長出的蓮花已亭亭玉立。
悟解摸著蓮花輕聲說:“原來佛頭不是寶貝,能讓石頭開花的慈悲心才是。”
夜裏,小普夢見自己與悟解的靈魂化作雙生蓮花,根須在泥土裏纏繞,花瓣上沾著前世的血與淚,卻共同托著一顆露珠,露珠裏映著靈山全貌。
師父的聲音從露珠裏傳來:“前世的因,今生的果,皆是心的倒影。當你看見他人靈魂的鎖鏈時,其實是在照見自己的執念。”
夢醒後,小普在筆記本上畫了個圓環,環上有三把鎖,分別刻著“貪”“嗔”“癡”。
他在旁邊寫道:“因果非天定,是心作。解鈴還須係鈴人,係鈴人亦是解鈴人。”
寫完後,他望著窗外的菩提樹,月光透過“魂眼”在地上織出“放下”二字,忽然覺得渾身輕鬆,像卸下了三世的擔子。
次月,靈山寺重修廢佛殿,小普和悟解親自將佛頭安迴佛身。當最後一片金箔貼到佛麵時,整尊佛像竟發出柔和的光,照亮了殿內“因果皆空”的匾額。
小普望著佛像的眼睛,忽然看見無數個“自己”在不同的時空裏追賊、護佛、剃度、修殿,最終都化作光點,融入佛像的慈悲目光中。
“原來我們都在因果的鏡中,照見彼此的靈魂。”悟解輕聲說。
小普點點頭,想起師父的話:“慈悲是最好的解鏈刀。當你願意為他人剪斷執念時,自己的鎖鏈已悄然脫落。”
此刻,晨鍾響起,陽光透過殿窗灑在佛像上,佛頭的裂痕竟成了金色的紋路,像一朵盛開的蓮花。小普摸著頸間的佛珠,忽然明白:靈魂的修行從不是獨自攀登,而是在因果的網絡中,與眾生互為渡船,你渡我過劫,我渡你往生,最終抵達的,都是心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