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年孟夏,靈山寺後殿的千年銀杏正落著半青半黃的葉子。一個年輕法師盤坐於樹根下的青石臺上,指尖凝著一線淡金色的佛光,正以《金剛經》法理在石麵推演“無我相無人相”的妙義。
忽有微風掠過,一枚菱形葉脈的銀杏葉墜在他寫至“應無所住”的筆勢間,經文驟然泛起漣漪,如投石入水般蕩開層層金紋。
“第七次了。”少年僧人輕聲自語,睫毛下的眸光清湛如潭,“昨日是菩提葉,前日是鬆針,今日卻換了銀杏。”
他屈指輕彈,那枚搗亂的葉子忽然化作琉璃般的透明,葉脈間流轉著《心經》微縮經文,翩翩飛向三丈外的碑林。
靈山寺的碑林自盛唐綿延至今,四百八十一塊石碑皆刻著曆代高僧的手書真跡。透明葉片如活物般鑽進《永嘉證道歌》碑刻的“夢裏明明有六趣,覺後空空無大千”之間,竟與碑中殘損的“空”字缺口嚴絲合縫,迸發出細碎的靈光。
這年輕人正是小普。
望著這異象,嘴角泛起清淺笑意——自他上月悟通“文字般若”的入門境界,寺中靈物便常以這般奇妙方式與他印證佛法。
正當他準備繼續推演時,天際忽然傳來龍吟般的清越鍾鳴。三十六聲晨鍾尚未落盡,西方天際已綻開一道丈許寬的金光,如琉璃巨柱貫通天地。小普抬眼望去,隻見金光中隱約有一頭六牙白象踏雲而來,象背之上托著一方三尺見方的金牒,牒文上的朱砂字跡竟在半空燃燒,每一筆都化作遊動的赤鱗金鯉。
“金牒傳詔......”小普按住突突跳動的眉心,隻覺一股沛然佛力順著目光湧入靈臺,眼前閃過無數畫麵:昆侖山頂的九重白玉臺、道家修士手中流轉的青霄劍氣、還有一張覆著麵紗的女子臉龐,眼尾處點著一顆朱砂痣。
白象踏碎祥雲落在銀杏樹下,金牒“當啷”一聲墜入小普掌心,涼意透過僧袍直達心口。牒文上“昆侖決期至”五字忽然凸起,化作五尊迷你金佛繞著他指尖旋轉,每尊金佛都口吐梵文,正是《大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的片段。
“普廣!”
沉穩如洪鍾的聲音自身後傳來,小普慌忙起身合十,轉身時袈裟帶起的風卷動滿地銀杏葉,在他腳邊堆成蓮花形狀。來者身著月白色僧袍,頸間掛著七十二顆沉香木佛珠,每顆佛珠上都刻著一位過去佛名號。他左手持牟尼珠,右手執玉柄拂塵,正是靈山寺當代首座金蟬子大師。
“師父。”小普垂目行禮,餘光瞥見金蟬子袖口露出的三寸皮膚——那裏有道三寸長的刀疤,形如新月,是二十年前禪房遇襲時為救他所留。
金蟬子端詳著弟子,目光掃過他腕間纏著的九道灰麻繩結。那是小普十三歲閉關苦修時所結,每道繩結代表七日不食不寐的禪定,如今已整整九年未曾解下。
“可還記得三年前你在達摩院辯經,用‘恆河沙數’破了首座比丘的‘剎那生滅’?”金蟬子忽然開口,拂塵輕點金牒,“當時老衲便知,我靈山寺該出個辯道奇才了。”
小普抬頭,撞見師父眼中罕見的灼灼鋒芒。他忽然想起七歲入寺那日,金蟬子為他剃度時說的話:“佛前供燈,需得有人擦淨燈罩;世間辯法,需得有人掃開迷霧。”
此刻金牒上的“佛道爭鋒”四字正煥發出刺目紅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便是那盞要被捧上昆侖臺的燈。
“師父曾言,辯道如伐樹,需先尋其根。”小普指尖撫過金牒邊緣的蓮瓣紋路,忽然想起昨日在藏經閣翻到的《辯中邊論》,“昆侖決雖名‘佛道爭鋒’,實則是借舌燦蓮花之機,破眾生執迷之相。弟子此去,當以‘無所住心’應之。”
金蟬子聞言撫掌而笑,袖口刀疤隨動作舒展,竟似活過來般泛著微光:“善!當年鳩摩羅什譯經,玄奘西行求法,哪一次不是在辯難中見真章?不過——”他忽然收斂笑意,拂塵指向北方天際,“此次昆侖決不比往日,道門新秀中竟有修得‘陰神出竅’之境者,更兼南海散修、西域密宗蠢蠢欲動。你此去......”
話音未落,金蟬子忽然屈指一彈,小普隻覺眉心一涼,一枚拇指大小的舍利子已嵌入他印堂。
霎時間,無數經文字符自舍利子迸發,在他識海深處結成金剛杵法相:“此乃老衲前世修行所遺,可護你三息清淨。切記,辯道時不可執著勝負,但見他人執迷,當以慈悲心度之,以智慧劍破之。”
小普隻覺渾身佛力驟然提升三成,連指尖未散的“文字般若”都隱隱有化虛為實之態。他正欲謝恩,卻見金蟬子忽然望向銀杏樹,目光落在樹幹上那道深達三寸的劍痕——那是去年有魔道修士夜襲靈山,小普以《楞嚴咒》化出的金光所留。
“你可知為何派你而非達摩院首座?”
金蟬子忽然轉身,袈裟在風中掀起波浪般的褶皺,“因你既有‘獅子吼’的鋒芒,又存‘菩薩低眉’的慈悲。昆侖臺上,最怕的不是言辭激烈,而是冷了求道之心。”
話音落下時,天際忽然傳來震耳欲聾的鶴鳴。
小普抬眼望去,隻見三隻丹頂鶴馱著青銅古鼎自東方飛來,鼎中插著十二支令旗,每支令旗上都繡著不同的道家符籙。這是昆侖決開賽前的“請賢”儀式,但凡收到令旗者,皆需在三日內啟程。
“去吧。”
金蟬子將金牒收入小普袖中,袖底露出半幅《華嚴經》刺繡,“老衲已著人備好雲舟,船頭刻著《法華經》二十四品。路上若遇阻難,可摘船頭蓮花擲之——那是南海觀音座下青蓮所種,可保你水上七日不沉。”
小普深深稽首,起身時銀杏葉恰好落在金牒上,將“佛道爭鋒”四字遮去“佛道”二字,隻餘“爭鋒”二字在陽光下流轉。他忽然想起昨日在洗硯池邊,一隻蜻蜓停在他筆尖,那時他正在寫“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雲舟啟程時,正是辰時三刻。小普站在船頭,望著靈山寺逐漸縮小成雲霧中的一點金光,忽然感覺袖中金牒微微發燙。
他低頭看去,隻見牒文上的“昆侖決”三字竟滲出朱砂,在他掌心暈開一朵血色蓮花。身後傳來艄公的歌聲,卻是改了詞的《漁家傲》:“佛道千般皆幻相,昆侖臺上風雲蕩,且把禪機作劍仗......”
船行十裏,忽見水麵漂來一片梧桐葉,上麵用朱砂寫著“小心龍虎”四字。小普指尖拂過葉麵,葉上朱砂竟化作遊魚鑽入水中,留下一行小字:“正一盟張妙真拜上”。
他望著漸漸散去的字跡,想起昆侖決名錄上那個名列道家新秀第三的名字,輕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枚銀杏核拋入水中。
銀杏核入水即化,竟在水麵開出一朵丈許高的金蓮,金蓮花瓣上流轉著《妙法蓮華經》經文。小普望著金蓮隨波而去,心中競然浮現出金蟬子的叮囑:“辯道如渡河,莫戀舟中景。”
他雙手合十,輕聲誦念《心經》,任雲舟載著他向西北而行,身後靈山寺的晨鍾,恰好敲完第四十九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