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三刻,雲舟穩穩停靠在昆侖山腳的玉璃灘。小普法師抬眼望去,眼前赫然是一道高達千丈的冰雪屏障,屏障中央裂開一道丈許寬的雪門,門楣上懸著一塊八尺長的青銅匾,上書“昆侖決”三個古篆大字,每個字都嵌著夜明珠,在陽光下流轉著七彩光暈。
雪門兩側各站著十二名道童,皆著鵝黃道袍,手持雲紋幡。見小普走近,道童們同時稽首,齊聲唱喏:“靈山寺法師駕臨——”聲音清亮如鍾,竟在雪山間激起陣陣雪崩,卻在即將觸及眾人時被一道無形氣牆攔下。
“好個‘聲震九天’的道家威儀。”小普輕笑,忽見雪門內轉出一名紅衣女子,正是正一盟張妙真。
她今日未持桃木劍,卻在腰間掛了一串骷髏頭法器,每顆骷髏都泛著幽藍光芒,顯是用邪修頭骨煉製的“攝魂鈴”。
“小師父果然守時。”張妙真挑眉一笑,指尖輕撥骷髏鈴,“不過妙真不明白,佛家講‘四大皆空’,為何小師父卻要卷入這塵世之爭?莫不是也想在昆侖臺上博個虛名?”
小普注意到她說話時,身後雪牆上隱約映出“正一盟”三字的陰影,竟如刀刻般鋒利。
他雙手合十,指節輕叩胸前舍利子,一道金光閃過,骷髏鈴的幽藍光芒頓時黯淡幾分:“女菩薩可知,佛說‘空’非‘虛無’,而是‘緣起性空’?就像這昆侖決,看似是‘爭’,實則是‘渡’——渡人破執,渡己明心。”
張妙真瞳孔微縮,她沒想到小普一開口就直指核心。
她忽然揮手撤去雪門屏障,露出門後蜿蜒向上的白玉階梯:“既如此,便請小師父隨我上山。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今日昆侖臺首辯,可是由道家新秀中‘龍虎鳳’三傑之一的徐正陽道長主持,小師父需得小心了。”
踏上白玉階梯時,小普忽然感覺每一步都似踩在雲端,階梯表麵竟刻著《黃庭經》全文,腳踩之處便有金光浮現。
他數到第一百零八階時,忽然聽見上方傳來朗朗笑聲:“靈山寺的小和尚果然來了!徐某等你多時!”
抬眼望去,隻見一名紫袍少年斜倚在石階頂端的蟠龍柱旁,他頭戴束發紫金冠,腰懸龍虎雙劍,身後跟著兩名童子,一人捧劍匣,一人托酒壇。少年生得劍眉星目,鼻若懸膽,左眼角一顆淚痣非但不損英氣,反而添了幾分不羈。
“龍虎宗徐正陽,見過法師。”少年單手抱拳道,袖口露出半截刺青,正是龍虎相鬥的圖案,“聽聞法師在秦嶺辯贏了李青霄,徐某手癢得很,不如咱們現在就比劃比劃?”
小普尚未開口,張妙真已搶先道:“徐師兄莫要胡鬧,今日首辯是在申時三刻,需得等各門派弟子到齊——”
“不妨事。”徐正陽揮手打斷,指尖彈出一道青光,在石階上化作棋盤,“徐某不與法師比法術,隻下盤‘天機棋’如何?每落一子,需以佛道經義為注,輸一子便飲一杯酒,如何?”
說罷,他拋來酒壇,壇身上赫然刻著“太白酒仙”四字。
小普接住酒壇,嗅到壇中飄出的醇厚酒香,不禁莞爾:“貧僧雖不能飲酒,卻可陪道兄下棋。不過道兄需允我以茶代酒——”他指尖輕點酒壇,壇中酒水竟化作清冽山泉,“就當是‘佛道同源’的印證吧。”
徐正陽見狀挑眉,屈指一彈,棋盤上頓時浮現出黑白兩色雲氣。他搶先落子,黑子落在“乾”位,雲氣化作青龍虛影:“就以《道德經》‘玄之又玄,眾妙之門’為注,法師請。”
小普沉思片刻,白子落在“坤”位,雲氣化作金蓮托缽:“《金剛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道兄這‘玄’字,可住於‘門’相?”
徐正陽哈哈大笑,又落一子在“坎”位,雲氣化作白虎嘯天:“道家講‘坎離既濟’,法師這‘無住心’,可是連‘住’與‘無住’都要舍棄?”
小普落子“離”位,金蓮化作火焰:“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道兄若執著於‘舍’,便是‘住’於‘舍’相了。”
兩人你來我往,轉眼間已下了三十餘子。小普忽然發現棋盤上的雲氣竟隱隱結成“太極生兩儀”的圖案,而自己的白子看似分散,實則暗合“八正道”方位。
他心中一動,落子“中宮”,白子化作卍字法輪,頓時將整個棋盤的氣機盤活。
“好個‘八正道’融‘太極’!”徐正陽擊節讚歎,眼中閃過一絲異彩,“法師這手‘以佛入道’的妙棋,徐某甘拜下風。”說罷,他端起酒壇灌了一大口,忽然壓低聲音,
“不過法師可知,今日昆侖臺上有三尊‘鎮臺鼎’,分別刻著《道德經》《南華經》《列子》,若法師辯道時引用佛典,怕是會觸怒......”
話音未落,雪山深處忽然傳來悠揚鍾聲,正是申時三刻。
張妙真急忙道:“徐師兄,首辯時辰已到,咱們快些上臺吧!”
徐正陽挑眉一笑,揮手撤去棋盤,隨手將酒壇拋向空中:“法師且看——”
酒壇在空中炸裂,化作萬千酒滴,每滴酒都映出昆侖臺的景象。小普定睛望去,隻見九重白玉臺上已站滿各門派弟子,正中央三座青銅鼎散發著幽幽光芒,鼎前分別坐著一位道家耆老,正是三清殿、全真教、正一盟的長老。
“請靈山寺小普法師上臺!”
鍾聲未落,一道金光自雪山之巔射下,正好籠罩在小普站立的石階上。他抬手拂去袈裟上的雪花,朝徐正陽和張妙真頷首,緩步走向白玉臺。路過蟠龍柱時,他忽然聽見柱中傳來低沉的龍吟,竟是有人在柱中刻了“鎖龍陣”——看來昆侖臺的布置,遠比想象中複雜。
踏上白玉臺時,小普感受到三道灼灼目光:左側三清殿長老撚著雪白長須,目光如炬;中間全真教長老撫著袖中琉璃燈,似在迴味李青霄戰敗之事;右側正一盟長老盯著他腰間的舍利子,指尖不停摩挲著骷髏念珠。
“小師父請坐。”正中央的主辯席上,一位身著道裝的妙齡女子抬手示意,她頭戴芙蓉冠,耳墜明月璫,正是太一道門的蘇淩仙,“今日首辯,主題為‘因果輪迴’,請小師父先闡述佛家教義,再由道家弟子詰難。”
小普注意到她說話時,臺下忽然響起一陣竊竊私語——顯然蘇淩仙作為東道主持辯,讓不少人感到意外。
他合十行禮,緩步走到“因果”鼎前,指尖輕撫鼎身刻著的“一飲一啄,莫非前定”八字:“佛家言因果,如種子入土,待時發芽。然此‘因果’非‘宿命’,而是‘因緣聚合’。譬如這鼎中香火,看似是一人所點,實則需得有香、有火、有人,缺一不可。”
話音未落,臺下忽然有人起身:“小師父既說‘因緣聚合’,那為何又講‘輪迴’?若前世今生的因果是‘聚合’,那靈魂究竟是‘有’還是‘無’?”
小普望去,見是正一盟一位年輕弟子,手中握著一張“五弊三缺”符。
“貧僧問你,你手中符籙是紙做的麼?”小普忽然反問。
弟子一愣,點頭稱是。
小普繼續道:“若紙是‘因’,符籙是‘果’,那紙中可有符籙?符籙成後,紙還是紙麼?”
弟子張口結舌,答不上來。
小普轉向眾人,聲音陡然清亮:“靈魂非‘有’非‘無’,如水中月,鏡中花。前世今生,不過是‘因緣’如流水般相續,而非有個‘靈魂’在輪迴。就像這鼎中香火,前一縷煙滅,後一縷煙起,你說它們是‘一’還是‘二’?”
此言一出,臺下頓時嘩然。道家修士大多堅信“靈魂不滅”,小普的“非有非無”之說無疑顛覆了他們的認知。
蘇淩仙眼中閃過一絲驚訝,抬手示意眾人安靜:“小師父的‘緣起性空’之說果然精妙,不過道家以為,因果如環,前世種下的因,今生必得果,這與佛家所說,可有不同?”
小普望向蘇淩仙,見她眸中倒映著鼎中香火,忽然想起昆侖決前夢見的麵紗女子,心下微動:
“道家重‘承負’,佛家重‘轉業’。譬如種樹,道家說‘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佛家說‘今日施肥,明日結果’。看似不同,實則都是勸人向善。但若執著於‘乘涼’或‘結果’,便是舍本逐末了。”
蘇淩仙正要再問,忽聽臺下傳來一聲冷哼:“說了這麼多,不過是些玄虛之語!佛家若真能了卻因果,為何還要建寺度人,積累功德?”
眾人循聲望去,隻見龍虎宗徐正陽已躍上臺來,手中把玩著一枚龍虎玉玨,“徐某不才,請問法師:若今日你辯贏了我們,是你個人的因果,還是靈山寺的因果?”
小普看著徐正陽眼中跳動的戰意,忽然想起金蟬子說的“辯道如伐樹,需先尋其根”。他抬手輕揮,鼎中香火竟化作一道金光,在徐正陽麵前結成“因”“果”二字:
“道兄可知,‘辯贏’是‘果’,‘辯’是‘因’,而‘想辯’卻是‘無明’。貧僧來此,非為‘贏’,隻為‘破’——破眾人對‘輸贏’的執著,破佛道對‘門戶’的分別。”
徐正陽手中玉玨“當啷”落地,他難以置信地望著空中流轉的“因果”二字,忽然哈哈大笑:“好個‘破執著’!徐某今日才算明白,為何師父說佛家‘直指人心’。罷罷罷,這一辯徐某認輸,但有一事請教法師:若破了因果,人該如何修行?”
小普俯身拾起玉玨,指尖拂過上麵的龍虎紋路,玉玨竟化作一道清氣鑽入他袖中:
“修行如磨鏡,因果如塵埃。破因果非滅因果,而是看清塵埃本無自性。道兄若能放下‘龍虎’之爭,便可見心中明鏡。”
臺下掌聲雷動,連三清殿長老都忍不住點頭讚許。
蘇淩仙趁機宣布首辯結束,小普走下臺時,徐正陽忽然湊近,低聲道:“法師袖中的玉玨,替我轉給張妙真那丫頭——她去年欠我半壇美酒,該還了。”
小普啞然失笑,抬眼望向昆侖山頂,隻見雲海翻湧間,隱約露出一座八角形的“玄機閣”,閣中傳來陣陣書香。他知道,明日的辯題怕是更加刁鑽,但此刻他心中卻一片澄明——正如徐正陽的玉玨化作清氣,執著若能放下,便是自在。
暮色降臨昆侖時,小普獨自來到玉璃灘。他望著水中月影,忽然想起白天辯道時,蘇淩仙眸中閃過的那絲悵惘。他輕歎一聲,取出徐正陽的玉玨拋入水中,玉玨竟在水麵激起一圈圈漣漪,每圈漣漪中都映出不同的畫麵:有道士煉丹,有僧人誦經,有凡人耕作......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小普輕聲誦念,忽見漣漪中央浮現出“龍虎”二字,正是白天徐正陽問的“小心龍虎”。
他皺眉思索,忽聞雪山深處傳來狼嚎,竟與白天虯蛇眼中的痛苦如出一轍——看來這昆侖決,遠不止辯道這麼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