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一切皆如詭智狐當年所言般發生。大將軍與丞相雖無表麵衝突,可在千機翁眼中,朝堂之上哪有永恆的敵友?翻雲覆雨,不過謀略間的瞬息轉換。
細想來,或許從陸承鈞聯合他未婚妻設局加害那日起,千機翁就成了棋盤上的一子。他曾以為詭智狐早已身死,卻不知這位恩師始終隱在暗處冷眼旁觀——這場看似權力傾軋的紛爭,在詭智狐眼中不過是漫長歲月裏的消遣。三十年前,一切便已悄然布局,各方勢力自以為落子精妙,殊不知都成了他人手中的提線木偶。
千機翁枯瘦的手指死死攥著玉佛冰涼的瓔珞,鎏金紋路在掌心烙下細密灼痛。晨雨順著簷角墜落,將密室染成一片朦朧。他忽然劇烈咳嗽起來,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落在玉佛蓮臺上,宛如綻開的紅梅。三十年前陸承鈞將毒酒推到他麵前時,袖口繡著的並蒂蓮還沾著露水,可轉眼那雙手就攬住了本該屬於他的女子。如今看著楚懷瑾與陸承鈞在朝堂上虛與委蛇,他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複仇,還是早已淪為詭智狐棋盤上的利刃。
晨風吹開半掩的窗欞,雨絲混著寒意撲麵而來。千機翁望著楚懷瑾漸行漸遠的背影,衣袍在晨雨中獵獵作響,恍惚間竟與三十年前陸承鈞離去的身影重疊。喉間泛起腥甜,他扶住供桌劇烈喘息,案上銅香爐被碰得歪斜,嫋嫋青煙在雨霧中扭曲成詭異的形狀。
“九族性命?”他突然笑出聲,笑聲驚飛了簷下避雨的麻雀,心中暗想:大將軍怕是不知,當你踏入這局時,連自己的命數都已成定數。不過,這句話他始終沒有說出口——畢竟,他還要借楚懷瑾之手除掉陸承鈞。
雨聲愈發急促,千機翁緩緩走到窗邊。雨幕中,丞相府的飛簷在晨色裏若隱若現,宛如陸承鈞虛偽的笑臉。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鋒利如刀,掌心青筋暴起,將窗欞攥得吱呀作響。情人臨終前的淚水、自己在萬葬崗的瀕死掙紮、詭智狐授予的《千機七十二變謀略》……這些記憶化作他眼中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陸承鈞,這次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他喃喃自語,心中已然盤算著新的謀略。那些早已爛熟於心的計策,將如同精密的齒輪,在這場權力的棋局中,將他的仇人碾得粉碎。
楚懷瑾的腳步聲剛消失在迴廊盡頭,千機翁便將鎏金玉佛推到王玄鵠麵前,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案幾:“楊成業那老狐貍,最是吃軟不吃硬。你隻管扮作急需銀錢的落魄貴公子,先按足月談價,待他鬆口後,再突然改成十天。”見王玄鵠麵露疑惑,他渾濁的眼珠閃過一絲陰鷙,“記住,越是尋常的討價還價,越能讓他放下戒心,隻是這其中分寸……”話音戛然而止,隻餘尾音在昏暗密室裏迴蕩。
踏入楚氏典當行,檀木櫃臺後,楊成業正半倚著太師椅,用放大鏡細細端詳一枚古玉。聽見腳步聲,他眼皮都沒抬,漫不經心道:“客官想當何物?”
王玄鵠將玉佛輕輕推上前,故意讓袖口滑落,露出半截金線繡的纏枝紋:“掌櫃的,您給掌掌眼,這尊玉佛能當多少?”
楊成業的目光瞬間被吸引,肥厚的手掌剛觸到玉佛,喉結便重重滾動了一下。他摩挲著玉佛的鎏金瓔珞,嘴角勾起一抹算計的笑:“客官好物件!這尊少說能當一萬兩白銀,不過月息六個點。”
“一個月六個點?”王玄鵠故作猶豫,“我隻需當十天,能否少算些利息?”
楊成業臉色驟變,手中的放大鏡“啪”地拍在櫃臺上:“客官這就不懂規矩了!不滿一個月,利息得再加兩個點!八個點,少一文都不當!”
“這也太離譜了!”王玄鵠猛地奪迴玉佛,“城西‘聚珍齋’,足月才收五個點,十天不過多加一個點。你這獅子大開口,當我是冤大頭?”他作勢要走,餘光卻瞥見楊成業的手指死死扣住櫃臺邊緣,青筋暴起。
“客官留步!”楊成業的聲音陡然放軟,臉上堆起諂媚的笑,“小店向來童叟無欺,隻是這玉佛貴重,風險實在……”
“罷了罷了,”王玄鵠冷哼一聲,“六個點就六個點,取銀票和當票來。”他正要簽字,卻突然停住筆:“等等,我記得你方才說,足月才六個點?”
楊成業臉上的笑瞬間僵住,額頭沁出細汗:“這……客官方才說要當十天……”
“可我現在改主意了,”王玄鵠慢悠悠道,“就按一個月算,省得麻煩。”
“使不得使不得!”楊成業急得直搓手,“方才說漏了嘴,一個月也是八個點!不過看客官是爽快人,十天六個點,絕不再改!”
接過銀票和當票時,王玄鵠指尖觸到楊成業掌心的老繭。踏出店門,寒風卷起他的衣擺,遠處丞相府的飛簷在陰雲下若隱若現。他摩挲著當票上“楚氏典當行”的燙金字樣,忽然意識到這場看似尋常的討價還價,實則是千機翁精心織就的羅網——當楊成業為蠅頭小利沾沾自喜時,又怎會想到,自己眼中的普通交易,正將整個楚氏典當行拖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楚懷瑾踏入丞相府時,簷角銅鈴被晨風吹出細碎聲響,驚起廊下白鴿撲棱棱振翅。陸承鈞倚在雕花檀木榻上,翡翠扳指在指間緩緩轉動,碧綠的光澤映得他眼底泛起冷意。瞥見楚懷瑾蟒紋腰帶上的暗金紋飾,他漫不經心地開口:“楚大將軍這會不在軍營整兵,突然造訪,可是為了楚凜那小子?”
“丞相果然目光如炬。”楚懷瑾落座時帶起一陣勁風,將案上宣紙掀起邊角。他甩出一疊密函,牛皮封火漆印著猙獰的狼頭,“城西碼頭那場聚會,便是楚凜與幽冥教勾結的鐵證。”見陸承鈞撚起密信時指尖微頓,他又掏出本賬簿重重砸下,扉頁“楚氏典當行”的燙金字在晨光中刺得人眼疼,“三十家當鋪明麵上收當,實則是輸送銀錢的暗道。等攝政王那崽子羽翼豐滿……”他故意頓住,餘光瞥見陸承鈞摩挲扳指的動作驟然收緊。
陸承鈞將密信重重拍迴案上,紫檀木桌麵發出悶響:“這等事,該由刑部查辦。本相不過一介文臣。”
“丞相何必揣著明白裝糊塗?”楚懷瑾突然傾身向前,壓低的聲音裏裹著威脅,“隻要您示意京兆府的人演場戲——讓官差假意被當鋪護衛‘失手打死’,剩下的事,我自會讓禦史臺的筆桿子寫成鐵案。”他望著陸承鈞瞬間繃緊的下頜線,故意放緩語調,“到時候,禁軍查封當鋪,證據確鑿,便是攝政王親自下場,也護不住逆子。至於幽冥教的餘孽……”他意味深長地拖長尾音,“丞相想怎麼處置,全看您一句話。”
窗外驟起的風卷著雨絲撲在窗紙上,陸承鈞的目光死死釘在楚懷瑾腰間的鎏金虎符上。三十年前,他的幼子正是被幽冥教刺客用淬毒匕首割破喉嚨,那灘暗紅血跡至今還刻在他老家書房的青磚縫裏。
此刻看著楚懷瑾誌在必得的模樣,陸承鈞忽然想起前日深夜暗衛冒雨送來的密報——朱砂圈出的“幽冥教”三字在熹微天光下泛著詭異的紅。指尖無意識摩挲著翡翠扳指的紋路。
他終於明白,為何近來楚凜的商隊總能避開巡查,原來那看似紈絝的公子哥,背後竟牽扯著三十年前害死幼子和前妻的仇敵。那些潛藏在暗處的勢力,早已悄然滲透到他最痛恨的幽冥教中,而楚懷瑾此刻的出現,怕是早已布好了一場針對楚凜、也針對他的局。
“楚大將軍果然好算計。”陸承鈞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翡翠扳指在掌心轉得飛快,“不過醜話說在前頭,查封典當行所得,本相至少要三成。”
“成交!”楚懷瑾起身時,錦袍下擺掃過案角,露出半張彈劾奏折草稿,“勾結幽冥教”五個朱紅大字在雨光中泛著血意。當他踏出丞相府,晨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朝陽刺破雲層,將遠處楚氏典當行的金字招牌照得滾燙。而在這場權力的棋局裏,有人以為自己是執棋者,卻不知棋盤之下,更深處的暗流正在翻湧。
城南醉仙樓飛簷鬥拱,三層樓閣雕梁畫棟,朱漆廊柱間懸著鎏金宮燈,白日裏也恍若星河垂落。一樓大堂擺滿八仙桌,茶客們的喧囂聲混著蒸騰的茶香直衝梁頂;二樓雅間的雕花窗半開著,紗幔隨風輕擺,隱約可見達官顯貴倚欄聽書;就連三樓的露天茶座都擠滿了人,簷角銅鈴被擠攘的人群撞得叮咚作響,活脫脫一幅市井浮世繪。楚凜攥著折扇的指節發白,循著蘇逸那把清亮的嗓音穿過人流。隻見說書人立在中央的雲紋雕花臺上,玄色長袍襯得身形修長,手中折扇輕搖,麵上帶著意味深長的笑,刻意抬高聲調道:“各位可知?那楚吞嶽縱有萬夫不當之勇,卻因其父不忠,犯下通敵大罪,最終難逃一死!唯有攝政王三公子楚凜,文能草詔安群臣,武能執戟鎮邊疆,實乃我大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