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三刻,霧靈鎮的青石板還凝著露水,永濟醫廬的煙囪已飄出炊煙。阿遠蹲在灶前添柴,鬆木在灶膛裏劈啪作響,映得他鼻尖的煤灰忽明忽暗。鍋裏的小米粥咕嘟冒泡,他掀開竹籠屜,酸角糕的甜香混著蒸籠布的草木味撲麵而來,突然想起昨日王寡婦賒走的三塊糕,還沒給銀錢。
“阿遠,去前街買二斤牛肉。”蘇挽秋係著藍布圍裙從後堂出來,發間別著的銀簪換了支木刻的,簪頭雕著半朵未開的酸角花,“李屠戶家的牛腱子最宜煨湯,記得讓他搭兩把香菜。”她話音未落,就見小徒弟抱著藥碾子踉蹌進門,碾子裏的陳皮末撒了半袖。
“師父呢?”阿遠拍著衣襟上的灰,袖口蹭到灶臺邊的藥渣,竟顯出淺黃的紋路——那是徐清川昨夜配的“醒神散”。蘇挽秋往碗裏盛粥,白瓷勺碰到碗沿,發出清越的響:“去給西街周娘子送安胎藥了,你當心些,別碰倒了東牆的藥櫃。”
醫廬木門吱呀一聲開了,晨霧裹著個灰撲撲的身影鑽進來。賣花的劉嬸挎著竹籃,籃裏的茉莉沾著露水,卻在看見阿遠時歎了口氣:“又在幫你師父炊飯?這孩子,本該在學堂裏握筆桿子,卻天天聞藥味。”阿遠撓了撓頭,他記得劉嬸的兒子在府城當賬房,每月都寄銀錢迴來,不像自己,八歲被師父撿來,連酸角核都能當算盤使。
正說話間,屠戶張大牛扛著半邊豬腿撞進來,腰間的牛皮帶上掛著串鑰匙,叮當作響。“蘇大夫,給你留的前腱子!”他聲如洪鍾,震得梁上的藥包輕晃,“昨兒那挨刀的小子,真是摘星手做的?”蘇挽秋接過肉,用草繩捆了掛在廊下,眼皮都沒抬:“鎮上的流言,比你殺豬刀還快。”
阿遠蹲在廊下擇菜,聽見隔壁米鋪的陳三在和王寡婦拌嘴。“你家酸角糕裏摻了沙!”陳三的山西口音帶著醋味,“明明是你家米裏有石子!”王寡婦的尖嗓門像把刀,“啪”地拍在櫃臺上,“把你那酸角核算盤扒拉清楚了再說話!”阿遠望著廊下曬的酸角幹,突然想起師父說過,陳三的祖父曾是鎮上皮貨商,因囤貨居奇被人在酸角糕裏下了巴豆。
巳時初,徐清川背著藥箱迴來,鞋麵上沾著露水打濕的草屑。“周娘子胎位穩了,”他解下青衫遞給阿遠,袖底露出道淡青色的疤,形如斷了線的風箏,“讓她每日嚼兩枚炒酸角核,切記不可動怒。”蘇挽秋遞過熱茶,瞥見師父腰間的酸角核荷包換了新樣,繡著的“安”字針腳細密,像是出自深閨女子之手。
醫廬外突然傳來喧嘩,六個抬著軟轎的小廝停在門口,轎簾掀開,露出張敷著白粉的臉——是鎮東頭的孫員外。“徐先生!”員外捏著帕子掩鼻,仿佛醫廬裏的藥味是什麼髒東西,“我家夫人昨夜夢見白虎入宅,驚醒後就心口疼,您快隨我去瞧瞧。”徐清川望著轎夫們濕透的後背,知道這是從十裏外的孫府一路疾走而來,酸角核鞋底在青石板上敲出沉穩的節奏。
阿遠蹲在灶前熱剩飯,聽見蘇挽秋在後堂翻找《千金方》,書頁翻動聲裏夾著極輕的歎息。他摸出懷裏的酸角核,那是今早煮粥時掉進鍋裏的,核紋竟天然長成“吉”字。正出神時,木門再次被推開,賣糖粥的林老頭探進頭來,銅鈴鐺在他推車把手上晃出細碎的光:“阿遠,換塊酸角糕吃?”
申時三刻,日頭偏西。阿遠坐在門檻上啃酸角糕,看蘇挽秋在廊下曬藥。她挽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淡青血管,像極了酸角藤的紋路。遠處傳來更夫打盹的梆子聲,醫廬的酸角核燈還未點,卻見徐清川腳步匆匆地迴來,手裏攥著塊帶血的帕子——那是孫員外夫人的,帕角繡著的酸角花上,凝著幾滴黑血。
“去把陳捕頭請來,”徐清川聲音低沉,從藥箱裏取出銀針,針尖在暮色裏泛著幽藍,“孫夫人中的,是失傳三十年的‘牽機毒’。”阿遠手裏的酸角糕“啪”地掉在地上,碎成幾塊,其中一塊恰好露出核紋,竟像是個“毒”字。蘇挽秋的銀簪突然斷了,木簪頭滾進藥渣裏,露出藏在夾層的半片紙——上麵畫著孫府後園的酸角樹,樹下隱約有個跪著的人影。
暮靄漫過鎮口時,醫廬的煙囪又飄起炊煙。阿遠往鍋裏添了把小米,想著師父愛吃的酸角蜜是不是該去王寡婦那兒買了。灶膛裏的火映著他年輕的臉,忽明忽暗間,聽見蘇挽秋在後堂低低念著:“牽機毒發,七竅流血,狀如牽機而死……”話音未落,醫廬外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驚起一樹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