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關生死的戰役裏,如果你的同伴傷得非常嚴重,且喪失戰鬥能力;你是拋下他保命,還是一起等死?
對蠢人來說,這個問題或許很容易。
但對白衍初而言,卻是一道極難的考題。
他向來不喜歡做無意義的犧牲,但高斌的情況,僅僅靠草藥無法維持,他需要醫護,而自己……並不十分擅長。
“啊——還剩下三天的時間,有點太長了,是不是,高斌?”
夜色如墨,山坡上燃起一堆篝火,火光搖曳,將他那張略顯懶散的臉映得忽明忽暗。
在這種情況下暴露自己的位置,是大忌。
果然,獵物引來了獵人。
第一波偷襲者,三人,悄無聲息地從他身後密林間掠出。他們看見躺在地上氣息微弱的高斌,眼中閃過一抹驚喜。
然而,就在他們邁步向前的瞬間——
“噗。”
左翼的竹枝瞬間彈起,猝不及防間,如同串串似的,三人被淩空釘死在樹幹上,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
第二波緊隨其後。
這波比上一輪的要聰明一些,沒有貿然出手,而是繞到正麵,避開了側翼的埋伏,借著火光的掩護,一步步逼近。
眼看就要得手——
“哢嚓。”
腳下一空,連人帶刀跌入埋藏在地底的陷阱,數十根銳利的削尖竹刺瞬間穿透血肉,活生生地將他們戳成了篩子。
第三波、第四波、第五波……
從最沒有腦子的,到不服氣的,再到那些自視甚高的……一波接一波,越陷越深。
白衍初靜靜地坐在篝火旁,一邊烤著手裏的肉,一邊耐心地清點獵物。
等到兩個時辰過去,百米範圍內,五十多具屍體橫陳四野,血腥氣隨著夜風彌散開來,招惹得林間夜梟都不敢靠近。
半天功夫,白衍初製造了一個大範圍的陷阱坑,而自己,就是這獵坑中的餌。
夜色深沉,月朗星稀。
白衍初放下了手中烤得焦糊的肉,站起身,漫不經心地拍了拍衣角上的塵土,目光輕飄飄地掠過不遠處的一棵參天大樹,語調慵懶:
“欣賞夠了嗎?出來聊聊吧!”
風拂過枝葉,發出沙沙的響動,夜幕下寂靜得連鳥鳴都聽不見。仿佛他隻是在對著這滿地屍體自言自語。
良久,沒有迴應。
白衍初歎了口氣,語調微挑:“怎麼?怕下來就落坑裏?”
這一次,樹梢上終於傳來一聲輕笑。
“你已經沒有坑了。”
話音落下,一道白影悠然落在樹杈上,一身雪白長衣,幹淨無塵,姿態閑散,翹著二郎腿,儼然一副觀眾模樣,與這場血腥廝殺格格不入。仿佛他真的是來觀看的,而並非這場試煉的參與者。
白衍初挑眉打量:“那你怕什麼?!你們二十人,我這頂多……一個半。”
白衣少年笑吟吟地托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盯著他:
“啊哈!你還真有趣。是從什麼時候發現我們的?”
篝火苗朝天空中竄了幾下,發出噗嗤噗嗤地響動。紅光將白衍初的周身,籠上一層朦朧的金輝。昂首單眉上挑,露出詭異地微笑:
“第一天,沒有殺出營地的時候……”
啪——!
伴隨著樹杈斷裂的聲響,包括剛剛說話的少年,篝火旁多出二十道人影。
“你瞎掰,那時我們並沒有這麼多人哦!”
白衣少年歪了歪頭,笑瞇瞇地湊近,拆穿他的謊言。
“當時你們是四個人;”白衍初伸出手,在人群裏隨意點了幾下,嘴角噙著笑,“兩位築基境,一位聚靈境醫者;哎!考個試而已,你怎麼還帶作弊的……”
“自己殺人很麻煩的,我不喜歡。”
白衣少年笑得眉眼彎彎,一臉嫌髒的表情,語氣理所當然。
白衍初聳了聳肩,滿臉無奈地攤開雙手:
“行吧,穀少爺。我現在有求於你,你說什麼都對。”
穀青陽,穀閣的孫子,雪堂的小三少爺。
敢這麼明目張膽連考個試都要帶保鏢,這份底氣,除了現在樓裏勢力最大的雪堂,應該也沒誰了。
白衍初垂眸,掩去眼底的暗色,心裏對這位少爺有了幾分評估。
“啊呀呀!”穀青陽故作驚訝地挑眉,笑得肆意,“連我姓什麼都打探出來了,果然是個人才!我欣賞你。出去之後,入我雪堂怎麼樣?”
雪堂,情報堂口嗎?
不需要刀口舔血,不用日日廝殺,聽上去確實不錯。
白衍初竟然有些心動,認真思考了一下。
不過,他很快抬眸,目光掃過這群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可你現在人已經滿了耶!”
心動歸心動,嘴上卻沒接他的話。
“這有何難?!”穀青陽笑容不減,語氣隨意至極。
下一瞬,噗嗤——
他帶來的兩名高手身旁,突兀地倒下了兩具屍體,血泊迅速蔓延開來。
穀青陽漫不經心地撣了撣衣袖,勾唇一笑:“現在人數剛剛好——”
白衍初望著那兩具屍體,神色平靜,嘴角微微翹起,似是感慨道:“……說得也是呢。”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心照不宣,眼皮都沒眨一下。
這份默契,仿佛他們剛才討論的,不是人命,而是晚飯吃什麼一樣。
穀青陽瞇了瞇眼,盯著他看了片刻,意味深長地道:
“你叫白衍初是吧?區區引氣境,居然能一下子幹掉這麼多、高自己一個境界的家夥。你可真有意思!不過,記得你欠我一次。”
這場試煉,成了雲夢樓有史以來最快結束的一次,僅僅四天,便塵埃落定。
最終,共有四人直接升入鬼剎,三人被劃分入雪堂,唯獨一人,拒絕了升級,自願留了下來。
白衍初懶懶地倚在門框上,漫不經心地將鬼剎的腰牌推迴去,語氣隨意得仿佛隻是在拒絕一杯多餘的酒:“低階侍者其實也不錯,領份差事罷了,我沒那麼大野心。”
他的語氣裏沒有狂妄,也沒有怯意,像是一滴水落入湖麵,不驚不擾,不掀起半點波瀾。
穀青陽站在院中,目光意味深長地盯著他,眸底閃過一絲興味。
臨走前,忽然停步,迴首一笑,鍥而不舍地再次遞出橄欖枝:
“你不再想想麼?想好了,隨時來找我,雪堂的門會一直為你敞開。”
白衍初抬眸,望著眼前這個白衣如雪、笑得一臉肆意的公子哥,唇角微微一勾,不疾不徐地答道:
“嗬!好,感謝少爺美意,我記下了。欠你的,隻要是我能做到的,隨時都可來取。”
穀青陽聞言,笑意更深,狹長的眼尾微微上挑,嗓音帶著幾分懶散的愉悅:
“吼吼吼,隻做能做到的?那可多無趣啊……”他瞇了瞇眼,饒有興致地看著白衍初,低聲輕笑:
“你……應該有更好玩的,我很期待!”
高斌蘇醒的時候,已是三日後的事情了。
得知自己提前出關,他頗為欣喜,連精神頭都好了不少,一直纏著白衍初,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通關的。
白衍初隻是笑了笑,敷衍地應付了幾句,並未多說。
又過了幾日,陽光正好,白衍初百無聊賴地躺在房頂曬太陽,享受著這難得的清閑時光。誰知這短暫的寧靜,很快就被一道吵鬧的嗓音打破。
“吶吶!司拓大人,你要相信我,白衍初是我的好兄弟,我去了風堂,他一定會跟我一起的……”
“嗬——那可沒準兒,你能做得了他的主?!白衍初現在可是樓裏炙手可熱的的風雲人物,就連雪堂的穀小少爺親自去,都請不動他大駕,況且你一個侍者……”
白衍初眼皮稍稍裂開一條縫隙,目光略過簷角,瞧見高斌正一瘸一拐地跟在一人屁股後麵,滿臉堆笑,低頭哈腰地拚命遊說。
看護肘的樣式與身著裝扮,是位風堂的羅剎。他倆的身後又跟著十幾個侍者,其中還有鬼剎,陣仗不小。
……麻煩。
他在房頂上暗暗歎息,正琢磨著是裝睡到底,還是幹脆溜之大吉,耳邊卻傳來高斌扯著嗓子的喊聲:
“白衍初,快下來——拜見師徒大人!”
得!猶豫的功夫,被逮了個正著,這下走不掉了。
無奈之下,白衍初翻身躍下,簡單抱了個拳,站到一旁,不發一言,希望自己能被忽略。
但很顯然,今天的話題中心正是他,站在哪兒都避無可避。
高斌一臉興奮地湊上來,扯著他的袖子,努力把他往司徒拓麵前拽,笑得諂媚:
“白衍初,我剛剛跟大人說,咱倆都入風堂的事呢!你看現在風堂雖說是二位天剎共同執掌,但以劉夙大人的能力最強。這不久的將來,劉夙大人接任了堂主職位,咱們跟了他,肯定說不完的好處……”
白衍初沒有迴應,隻是冷冷地看向司徒拓,後者也正用審視的目光盯著他。
二人都沉默著,唯獨高斌還在自顧自地勸說。直到說得口幹舌燥,他才猛然意識到——
白衍初自始至終都沒有表態。
高斌的笑容瞬間有些掛不住,拽了拽白衍初的衣角,努了努嘴,示意他趕緊站隊。
白衍初掃了一眼風堂來勢洶洶的隊伍,心下了然。看來不給個明確答複,今天怕是走不脫了。
不過,雲夢樓明令禁止私鬥,他們究竟要怎麼讓他“吃不了兜著走”?
想到這個層麵,他反倒是生出幾分好奇來。
他收迴目光,重新落在高斌身上,漫不經心地問了句:“你就這麼想進風堂?”
高斌聞言,忙不迭地點頭,目光滿是期盼。
在訓練營的這半年裏,高斌的個子長得不如他快,身板也稍顯瘦弱些。總是看上去帶著弱不禁風的文弱氣息,倒是很符合江南書生該有的樣子。
隻是……
“風堂現今有二位天剎,卻並未有堂主。劉大人雖然是長老級別了,可另一位還是獨來獨往的大小姐。最終誰會勝出,現在很難預測。站隊要是站錯了,可是會死的。”
風堂這種是非之地,聰明人躲都來不及,他不明白高斌為何要上桿子往上貼。
聽完他的分析,司拓輕嗤一聲,語帶譏諷地開口:
“嗬!我們劉夙大人雖然是天剎,如今卻全權打理風堂上上下下的大小事務,那跟風堂主事有什麼分別?!白衍初兄弟,對我們劉夙大人沒什麼信心嘛?還是你有別的打算?”
司徒拓這話,遞地不冷不熱,卻十分噎人。
高斌聽完,臉色頓時一白,原本還算穩當的身體也在風中晃了晃,好在白衍初及時扶住了他。
白衍初瞇起眼,視線冰冷地掃向司拓,語氣平靜,卻隱隱帶著幾分危險:
“司徒大人,這話是何意?”
司徒拓卻不答反問,嘴角掛著一抹戲謔的笑,語調輕飄飄的,卻字字帶刺:
“這我就不好說了……不過,你用自己兄弟的性命做餌,換來越級至鬼剎的資格,恐怕內心多少會有些慚愧吧!倘若沒有,向你這種人,我風堂可也不敢收了……”
白衍初眼神驟冷:“你別胡說——”
“你說什麼?”
高斌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不可置信地瞪著司徒拓,嗓音都有些發顫。
司徒拓突然放出的信息,另二人反應極大。
“拋磚引玉”的司徒拓雙手一攤,作無辜狀,笑容戲謔,目光卻冷得像蛇:
“原來高斌兄弟不知道啊!那當我什麼都沒說好了——”
說罷,他意味深長地掃了白衍初一眼,便帶著人揚長而去。
他不需要再說什麼,話已至此,刀已插進。
司徒拓走後,高斌頹然靠著梁柱滑下,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顫抖,聲音低啞:“他說的……是真的嗎?”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樣……那麼多堂口你不選,為什麼一定要風堂不可?!內憂外患,生存的幾率很小……”
白衍初眉頭緊鎖,煩躁地揉了揉額角,正要開口解釋,卻被高斌打斷:
“你以為我不知道風堂的局勢?你以為……我有得選嗎?!”
他嗓音陡然拔高,眼底滿是自嘲與不甘,拳頭慢慢握緊,指節隱隱發白。
“我是中原人,沒有天生習武者的身板,在這裏是最低等的存在;也沒有你卓越的頭腦,被這麼多堂口爭搶……我有得選嗎?!”
白衍初望著他良久,目光微動,最終悲憫地錯開眼,聲音低了幾分:
“……等你傷好了,去問他們要一個測試的任務。”他頓了頓,緩緩吐出四個字:“我們一起去。”
聞此,高斌開心得破涕而笑,抓著他的袖子不放手:“好,就這麼說定了——”
白衍初神情複雜的瞧著他的模樣,心思碾轉,不知不覺腦海裏,浮現出一抹黑衣束發的明媚少女身影,手持一把薄如羽翼的劍,立在白鹿黑甲騎兵陣前。
風堂。那位一直在外遊曆的大小姐,不知現如今,怎麼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