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安晉城的燈火在微風中搖曳,映照出街頭巷尾人來人往的剪影。
雲夢樓的探子已經在酒樓、茶坊、市集等地將消息散播得沸沸揚揚——沈家小公子帶著足以顛覆營州城主的證據重返安晉,若這份證據流傳出去,不僅城主會喪命,曾與之同流合汙的官員和商賈也難逃幹係。
這消息如同一把烈火,迅速點燃了營州老城主的焦慮。
丐幫城東的據點宅院內,幾名衣著破舊的心腹圍坐在一張雕花木桌前,神色陰沉。
主位上,老城主的手指急促地敲擊著桌麵,發出沉悶的聲響,屋內的氣氛壓抑得令人透不過氣。
“你們確定那孽種打算出城?”他沉聲問道,目光如刀。
“確鑿無疑。”一名心腹拱手答道,“消息是從商會那邊傳來的,說他昨夜與一位老掌櫃秘密見麵,似乎打算換些盤纏離開。”
老城主冷笑一聲,眼中閃過一絲殺氣。“若他真想離開,怎會鬧出這麼大動靜?哼,定是有人在背後推波助瀾。”
他轉頭看向身旁一位身著青袍的謀士,對方微微頷首:“大人,若消息屬實,那孽種的確是個隱患,證據一旦流出,後果不堪設想。但若消息有假,怕是有人在設局,引誘您自投羅網。”
“就算是釣魚,我也得試試這魚鉤是否鋒利。”老城主冷哼一聲,眼神兇狠。
“可是大人,那日救他的人是位劍修,修為不弱——”
“那又如何?!”老城主怒視著他,“老朽還怕一位劍客不成?!叫上丐幫的兄弟,城外等著,我們將這孽種的退路一斷!”
從晉陽府出城,到下一個城鎮,半日便能抵達。但蕭鈺與陸叁卻步伐緩慢,直至太陽落山,才剛踏入中途的驛站。
兩人放慢了腳步,邊走邊聊,似乎絲毫未覺察到背後悄悄跟蹤的目光和潛在的威脅。
傍晚時分,夕陽掛上了驛站的旗桿,兩匹馬在柔和的餘暉中緩緩走入驛站大門。
蕭鈺輕輕拂去身上的塵土,留下一些細軟和包袱,簡短地交代幾句,便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一旁。看來,他們今晚注定要在這裏過夜。
陸叁並不多問,照常將馬交給驛站的夥計,順便開了間房。盡管蕭鈺給了他不少現銀,可陸叁並不覺得自己會有單獨的房間;若大小姐心情好,分給他個地鋪也就謝天謝地了,能不睡馬棚就算不錯。
他隨便找了個偏僻的角落坐下,目光隨意掃過廳堂,點了一碗素油扁食。整個過程小心謹慎,仿佛在防備什麼。他總感覺,驛站的氛圍有些不對勁。
自從他們進了驛站,那些原本熱鬧的食客便不時地抬頭瞥向他們,目光或好奇,或審視,仿佛在觀察著什麼。這種氣氛讓陸叁的警覺心不斷升高。
蕭鈺離開後,食堂內的喧囂漸漸消散,氣氛變得凝重而沉寂。當他的扁食終於端上桌,四周的空氣幾乎凝固,寂靜得連一絲風都難以穿透。
陸叁握著筷子的手一度停頓,慢慢抬起,猶豫著,終於忍不住低聲說道:
“有什麼事兒,趕緊上,省得夜長夢多。”
話音未落,突然,啪嗒!二十幾人猛然起身,幾乎是同一時間,刀光閃爍,冷冽的氣息撲麵而來。
驛站的老板和夥計嚇得連忙丟下手裏的碗碟,急忙逃離。隻有那一群人,仍然嚴陣以待,仿佛早已蓄謀已久。
為首的老漢穿著一身破舊補丁衣,雖然衣服陳舊,卻整潔幹淨,步伐緩慢卻不失威嚴,拄著一根拐杖慢慢走向陸叁。每一步都顯得沉重有力,仿佛在對陸叁的每個動作都在積蓄憤怒。
老漢指著陸叁的鼻子,眼中滿是怒火,仇恨的聲音刺破空氣:
“沈齊峯,你個賣國賊生養的孽畜!殺了我丐幫五條人命,竟敢在這裏偽裝得人模狗樣,跟在殺父仇人的後麵,搖尾乞憐;真是丟盡了我唐王祖宗先輩們的臉麵!”
陸叁的心跳猛地一滯,渾身的血液仿佛都被凍住了。他的目光瞬間變得銳利,那句話像一根刺般刺入心底。
“廢話這麼多!”他緊握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卻依舊挺直了背,“後唐被遼所滅,我爹是守護營州的英雄烈士!他忠心盡力完成職責使命,戰死沙場,才不是賣國賊!”
他狠狠地盯著老城主,語氣愈加激烈:“營州城破,是因為你營州城城主私通大遼,賣辱求榮,可惜得不到接納的首肯,反害得上萬人命喪!與我爹何幹?”
“黃口小兒!”老城主憤怒地咬牙切齒,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顛倒黑白,不辨是非對錯,真是世風日下啊!”他扼腕歎息,仿佛受到莫大侮辱,“如今你又殺了我丐幫五人,殺人償命,你個畜生,拿命來吧!”
這一刻,陸叁心中的怒火與憤恨達到了頂點。他咬牙,惱怒的目光與老城主對視,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生死決鬥。
話音方落,四周的壯漢們手持兵器,毫不猶豫地向陸叁撲了過來。
每一把刀刃、每一柄斧頭揮舞得毫無章法,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弄死眼前這個少年,根本不在乎其他,反正眼前不過是一個小孩,一對多,輕而易舉。
第一個壯漢揮刀砍來,陸叁幾乎是本能地閃身躲避,刀刃雖然僅僅劃過他的左臂,但傷口依舊鮮血直流,染紅了衣袖。
還未等他喘息,另一個壯漢舉起大斧,從側後方狠狠砸向他的後背。
巨大的衝擊力讓陸叁身體踉蹌幾步,差點摔倒在地。勉強穩住身形,他還沒來得及反擊,又有兩名壯漢從前方衝來,刀與斧幾乎是同步劈向他的頭部與胸口。
陸叁下意識地抬起手臂去擋,但刀刃毫不留情地劃破了他的衣衫,留下一道深深的傷口。
鮮血順著傷口汩汩流下,染紅了他的胸口。
陸叁的臉色瞬間蒼白,但他依舊死死地咬著牙,倔強地不肯倒下。
更多的壯漢圍了上來,手中的兵器如同雨點般砸落,陸叁拚命用雙手去擋,每一次阻擋都帶來一陣劇痛。
身體已是多處受傷,衣衫早已被鮮血浸透,他的力氣漸漸耗盡,眼前的敵人依然如潮水般洶湧而至,毫不停歇。
人數太多了。
陸叁雖然反應靈敏,但畢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麵對這群身強力壯的壯漢,最終還是力不從心。
每一次揮刀,每一次砍擊,都讓他感到愈加虛弱。
他忍住劇痛,咬緊牙關,但心中不禁有些動搖。
他忽然想起,自己與那女人的約定——她曾說:“如果你能證明自己對我有用,我可以收留你。”
大概,他的可利用價值,本就是為了要引這些人入局。
他心中一陣迷茫,眼看著自己可能就會死在這裏,忍不住開始懷疑起自己的選擇。
忽然,一根重重的木棒擊中了他的額角,劇烈的疼痛讓他幾乎失去意識。
血液順著太陽穴狂噴而出,鮮紅如同噴泉,滴滴灑落。陸叁踉蹌地搖晃著,眼前一片模糊,他的意識漸漸模糊,幾乎要完全墜入黑暗。
這些人,曾經與他一樣,都是後唐的百姓。
在末帝治下,百姓們生活困苦,連一日三餐都成了奢望。他家雖不富裕,但也勉強過得溫飽。
父親的俸祿雖不豐厚,卻總能讓家裏維持基本的生活。
隻是母親早逝,父親常年在外奔波,家中的事務便由祖母照料。祖母一心吃齋念佛,但也不忘行善,過年過節,總會將家裏積攢的糧食分給鄉裏鄉親。
想到這裏,陸叁苦澀一笑,似乎想起了一些過往的事情。
他記得這些人當年也曾從祖母分得過口糧,甚至在他家最困苦時,得到過一些溫暖。
但當沈家被朝廷扣下反賊的帽子,那些曾受過恩惠的人,卻沒有一個站出來為他們求情。最終,營州城的沈家被栽贓為叛國賊,沈家三十六口人,逐一被誅殺。
如果不是姐姐保護著他,他恐怕早就死在這些人的手中了。但現在,姐姐也……
陸叁的心頭忽然湧上一陣莫名的悲涼。或許,活在這亂世,生而為人,本就是個錯誤。
就在他幾乎陷入絕望時,忽然,一陣輕微的聲音傳入耳中。
刀鋒劃過空氣的聲音頓時停止,一把鋒利的刀突然間被踢到他腳邊。
隨後,傳來一個淡然的聲音,宛如琴聲流轉,珠玉落盤,清冷卻極具穿透力:
“殺人,不是讓你打群架。刀要砍在對的地方,方可奏效……”
當陸叁反守為攻,揮刀斬出時,大臂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微微抬起,手腕一偏,刀刃橫切過迎麵大漢的側脖,血噴湧而出,瞬間命喪當場。
突如其來的局勢反轉,讓在場的所有人愣住了。
“是那遼人劍修!殺我們兄弟的劍修,他迴來了!快跑——!”
同樣是沒有靈息的流民,依靠人多勢眾想要輕鬆斬殺一個孩子的他們,突然遇上了一個實力遠超預期的劍修,瞬間讓局勢急轉直下。
眾人頓時意識到不妙,遠離陸叁的那些人轉身便向門外奔逃,然而,門外似乎有著某種阻力——不知何時,驛站的大門被人從外麵反插上了門閂,不論怎麼推,門竟紋絲不動。
“你們這幫不入流的下等契丹奴,耍什麼下作手段,裝神弄鬼!出來對峙——!”
老城主拄著拐杖,狠狠砸向地板,發出幾聲沉悶的敲擊,似乎有種鎮定眾人的力量。此時,所有人停止了對陸叁的攻擊,紛紛警覺地四下張望,試圖尋找那位傳說中的劍修的蹤跡。
還是那張陸叁進來時挑選的桌子,角落裏,空著的碗不再冒著熱氣,旁邊不知何時坐著的年輕女子,正悠然自得地看著這一切,仿佛早已預料到局勢的變化。
蕭鈺她手中的茶已然喝盡,緩緩地拿起茶壺為自己添了些,待看到眾人紛紛停下動作望向她時,她輕輕抬頭掃視了一圈,眼中充滿了不屑與輕蔑,隨後對著四周的人笑了笑,淡然說道:
“繼續——”
這話顯然是說給陸叁聽的,但同樣包含了對敵人徹底的輕視與譏諷。
老城主勃然大怒,狠狠敲了敲手中的拐杖,怒聲吼道:
“妖女,讓你同夥出來說話!”
“同夥?”蕭鈺輕笑一聲,目光中帶著無法掩飾的譏嘲,
“哪有什麼同夥?自始至終,都隻是我一人。丐幫號稱覆蓋安晉所有城鎮,壟斷乃至燕雲十六州的消息網絡,查不出來真正的敵人是誰麼?死得可真不冤枉。”
“你到底是誰?”老城主怒聲問道,眼中滿是警惕。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蕭鈺微微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輕聲問陸叁,“這幾日的連環棋局,你可看明白了?”
蕭鈺從一開始便顯然已經查明了陸叁的身份,這才順水推舟地引敵入局,暴露他們的弱點,最終閉門誘殺。每一步都環環相扣,算無遺策。
他是誘餌,也是殺招。
“營州的舊人,二十八口,知道你身份的,是否都在這裏了?”她淡然問道。
聽到這話,陸叁的心猛地一震。他瞬間明白了蕭鈺的意圖,也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身份。
蕭鈺看出了他的舉棋不定,輕輕一笑,卻帶著致命的殺氣:
“今日,這裏的人,沒有一人能走的出去。我不介意同你耗一整個晚上。”
她頗有耐心地盈盈笑著。仿佛在談論天氣,甚至懶得對在場的人多看一眼。
隨後,從木桶中取出一副幹淨的箸筷,挑起一個扁食送入嘴中,滿足地咀嚼咽下。
屋內一片寂靜,殺意彌漫,懼意壓迫著每個人的胸膛,竟沒有一人敢邁步上前。
半晌,蕭鈺輕歎一聲,聲音低緩卻帶著無盡的威壓:
“陸叁,你沒聽到我說的話嗎?”
“可他們隻是……”陸叁猶豫著低聲迴應,眼中充滿了複雜。
他當然聽懂了她話語裏隱含的意思。但這不是啥殺豬宰羊,這是二十八條人命。
防衛殺人是一迴事,主動搏殺是另外一迴事。
他猶豫了……
蕭鈺的表情終於露出了些許不耐,她深深吸了口氣,音色漸冷:
“今天這裏每個人,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你覺得,頂著沈齊峯的名字,進得了雲夢樓嗎?”
她放下箸筷,側過身,目光如利劍般鎖定陸叁的臉,仿佛在盯著獵物。
“雲夢樓?沈齊峯你這個黃口小兒,居然通敵賣國,和遼國探子結成一夥。你……”
後麵的話未曾說完,刀便割破了喉嚨,血液如注,噴濺而出。
沒有任何多餘的話,陸叁猛地轉身,刀鋒掠過,直取了老城主的命。
“殺——!”
這一屋子的亡命徒,在一聲殺喊中,宣告屠戮的開始。
陸叁放下了所有的猶豫,放下了所有的憐憫,在殺戮中尋找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