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恭帝元熙元年,建康城的秋意來得格外清冽。朱雀橋畔的烏桕樹剛染了三分丹砂色,西風便卷著碎玉般的梧桐葉,掠過青石板鋪就的長街,將王謝等世家大族門前的銅獸門環撞得叮咚作響。
蔡佳軒攥著半卷殘破的《太玄經》,在晨霜未曦的巷陌裏疾走。青衫下擺被露水洇出深淺不一的水痕,草履踏過積水時濺起細響,驚飛了矮牆上棲息的寒鴉。他原是秦淮河畔寒門子,父親曾為瑯琊王氏書佐,五年前染了瘟疫,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軒兒,若得空,去白鷺洲頭看看當年謝太傅垂釣的石磯。”
此刻他正往白鷺洲方向去,忽聽得前頭碧玉階上傳來環佩叮咚。抬眼望去,三兩名垂髫侍女捧著纏枝蓮紋漆盒,正簇擁著一位素衣女子拾級而上。那女子鬢邊簪著支累絲嵌玉的白芙蓉,步搖流蘇隨步履輕顫,在晨光裏碎成點點銀星。
“是王氏十七娘!”巷口賣炊餅的老漢壓低聲音,用沾著麵粉的手指點向玉階,“聽說前日在西州橋畔施粥,竟親手給乞兒擦臉,當真是菩薩心腸。”蔡佳軒駐足望去,見那女子行至廣寒門處,忽然駐足迴望——門楣上“瑯琊舊望”的金漆匾額下,兩盞朱紗燈在風裏輕輕搖晃,將她的身影投在青磚地上,像幅淡墨勾勒的仙人圖。
忽然間西風驟起,卷落枝頭殘花。女子鬢間的芙蓉簪竟被風帶得歪斜,“當啷”一聲跌在玉階第三級上,滾進了青石板的縫隙裏。侍女們驚唿著要拾,卻見那女子已提起裙裾,欲俯身去撿。
“使不得!”為首的侍女忙扶住她,“奴婢來拾。”話音未落,忽見道青衫身影已蹲在階前。蔡佳軒盯著磚縫裏的玉簪,指尖觸到冰涼的石麵,忽然想起父親臨終前掌心的溫度。玉簪的流蘇拂過他的手腕,帶著若有若無的沉水香。
“公子?”侍女的聲音裏帶著警惕。蔡佳軒抬頭,正撞見一雙秋水般的眼眸。女子素紗襦裙上繡著半枝水墨蘭花,腰間係著金絲編就的九龍劍穗,穗尾垂著粒粒血紅的瑪瑙珠,在晨光裏流轉生光。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草履上沾滿泥漬,青衫袖口還打著補丁,指尖因常年握筆泛著青黑的墨痕。
“多謝。”女子接過玉簪,指尖在簪頭芙蓉的花蕊處輕輕一撫,殘瓣上的晨露便凝成顆珍珠,順著流蘇滴落。她忽然注意到蔡佳軒手中的《太玄經》,書頁邊緣破損處用細麻線仔細縫過,墨跡間還夾雜著幾處蠅頭小楷的批注。
“公子可是好玄理?”她的聲音像春溪融雪,清潤中帶著暖意。不等迴答,身後忽傳來馬蹄聲。八匹玄色駿馬踏過青石板,鞍上少年皆著蜀錦裁就的半臂,腰間玉玨碰撞有聲。為首者勒住馬韁,烏亮的靴尖幾乎擦過蔡佳軒的肩頭。
“這不是蔡書佐家的遺孤麼?”少年撫著腰間的青玉劍穗,嘴角勾起冷笑,“怎的,拾了我王氏的簪子,便想做上門女婿?”身後從者哄笑起來,有人拋來枚銅錢,“買雙新草履吧,莫汙了我瑯琊臺的臺階。”
蔡佳軒攥緊經卷的手指關節發白。他認得這少年是王氏旁支的子侄王景明,去年在太學裏,曾將他抄錄的《莊子》擲進茅廁,笑稱“寒門子弟也配讀玄書”。此刻對方的目光落在王嘉馨腰間的劍穗上,眼底閃過一絲異樣。
“景明休要玩笑。”王嘉馨輕輕將玉簪插入鬢間,流蘇垂落,遮住了半張芙蓉麵,“這位公子不過路見拾遺,何至於此?”她轉身對蔡佳軒福了福身,“今日多謝公子,改日當遣人送些筆墨到府上。”
話音未落,王景明的坐騎忽然一聲長嘶,前蹄揚起,踏碎了階前擺放的青瓷花盆。泥土飛濺間,蔡佳軒瞥見王嘉馨袖中滑出片素箋,正落在他腳邊。他迅速俯身拾起,指尖觸到素箋上淡青的墨痕,像是幅未畫完的山水。
“十七娘!”王景明的聲音裏帶著不耐,“伯父喚你去朱雀航頭,說謝氏三公子今日渡江。”他忽然注意到蔡佳軒手中的素箋,眼神一凜,“你手裏是什麼?”
蔡佳軒本能地將素箋往袖中藏,卻被王景明的從者一把揪住領口。素箋在空中展開,露出半闕未寫完的詩:“寒江獨釣月,白鷺宿煙沙——”字跡秀逸如行雲流水,尾字處還沾著點胭脂色,顯是女子筆跡。
“好啊!”王景明冷笑一聲,“我王氏貴女的詩箋,竟落在寒門子手中!”他撥轉馬頭,居高臨下道:“來人,將這狂徒綁了,送宗正寺治罪!”從者們轟然應諾,腰間佩刀出鞘,寒光映得蔡佳軒眼前發花。
“且慢。”王嘉馨忽然上前,袖中九龍劍穗輕輕揚起,“這詩箋是我不慎遺落,與這位公子何幹?”她轉向蔡佳軒,眼尾微垂,“公子可曾讀過《詩經》?‘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今日之事,便當是場誤會吧。”
蔡佳軒望著她鬢間晃動的芙蓉簪,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瑯琊王氏的女子,個個如芝蘭玉樹生於階庭。此刻她明明在維護自己,語氣卻淡得像春山薄霧,讓人摸不清深淺。他忽然福了福身,將素箋雙手奉上:“姑娘的墨寶,在下冒昧了。”
王景明的刀終究沒有落下。當蔡佳軒轉身離開時,聽見身後傳來王嘉馨的低語:“景明,謝氏三公子喜愛清談,你若想在宴會上出風頭,倒不如多讀讀郭景純的《遊仙詩》。”聲音裏帶著些微的調侃,卻讓蔡佳軒的腳步頓了頓。
他沿著秦淮河走著,水麵上漂著零星的芙蓉花瓣,不知是哪家貴女梳妝時遺落的。遠處畫舫傳來絲竹聲,依稀聽見有人吟誦:“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可此刻的王謝,依舊是遮天蔽日的巨樹,根係深紮在金陵的每寸土地裏。
走到白鷺洲頭時,夕陽已將江麵染成金紅。蔡佳軒坐在謝安曾垂釣的石磯上,展開殘破的《太玄經》。書頁間夾著片枯黃的竹葉,是三年前父親臨終前夾進去的。他忽然想起王嘉馨腰間的九龍劍穗,穗尾的瑪瑙珠紅得像滴血,在記憶裏晃啊晃的。
暮鼓聲從城中傳來,驚起洲頭棲息的白鷺。蔡佳軒站起身,草履踩在濕潤的泥土上,留下淺淡的腳印。遠處廣寒門的朱漆大門正在閉合,兩盞紗燈在暮色中化作兩點螢火。他摸了摸袖中,方才拾簪時,那女子指尖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掌心,像片春日的雪,化得無聲無息,卻讓人心頭泛起漣漪。
深夜,蔡佳軒在漏雨的茅屋中挑燈讀書。忽聽得窗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推門望去,隻見簷下掛著個素白的錦囊,裏麵裝著新製的狼毫筆和澄心堂紙,還有片小楷寫的箋紙:“前日階前失禮,望公子海涵。寒門子弟向學不易,若有所需,可至烏衣巷王氏別業尋青鸞。”字跡與白日裏的詩箋一般無二,落款處畫著朵小小的芙蓉。
他捏著箋紙,忽聞西北方傳來清越的劍鳴,像龍吟穿透層雲。抬眼望去,夜空裏兩道寒光如遊龍般交織,轉瞬又消失在紫金山巔。蔡佳軒想起白日裏王嘉馨鬢邊的玉簪,此刻正躺在案頭,簪頭的芙蓉花瓣上,竟隱約映著淡淡的劍影。
更漏聲中,他鋪開澄心堂紙,研好鬆煙墨,忽然想為今日的相遇寫首詩。筆尖懸在紙上許久,終究隻落下兩句:“碧玉階前初相遇,芙蓉簪上露華新。”墨跡未幹,窗外忽起狂風,吹得紙頁嘩嘩作響,仿佛有個聲音在耳邊低語:有些緣分,從簪花落地的那一刻起,便已在塵埃裏埋下了生根的種子。
秦淮河的水依舊潺潺流淌,載著千年的月光,照著寒門子弟青衫上的霜,照著世族貴女鬢間的簪,照著這亂世裏即將交織的命運。誰也不知道,那夜紫金山巔的劍鳴,正是雌雄寒光劍初次相和的清音,而碧玉階前的一次拾簪,終將在這風雨飄搖的時代裏,掀起一場驚濤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