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連山勢若遊龍,橫亙塞北,終年積雪覆頂,山麓間卻有一片荒原,朔風卷著細沙漫過斷壁殘垣。蔡佳軒、王嘉馨夫妻二人一路走來,衣袖被狂風吹得獵獵作響,目中所見盡是瘡痍:枯骨枕藉於衰草之間,斷戟鏽劍半埋黃沙,偶爾可見褪色的幡旗在荒煙中飄蕩,依稀辨得“晉”字殘痕。
王嘉馨輕挽廣袖,指尖拂過一塊斑駁的界碑,碑上“永和七年”四字已被風雨侵蝕得模糊不清。她忽而駐足,美目凝望著遠處幾座低矮的土屋,嫋嫋炊煙中傳來孩童的嬉鬧聲——在這荒寒之地,竟有煙火氣息。
“相公,你看!彼p聲喚道。
兩人走近時,才發現土屋周圍遍植榆樹,雖枝幹虯結,卻透著頑強生機。柴扉輕啟,一位白發老丈扶著門框望來,腰間懸掛的銅鈴隨動作發出清響。那鈴聲竟與建康城烏衣巷口賣糖粥的老漢所佩之物相似,蔡佳軒心中微動。
“二位可是從南邊來的?”老丈嗓音沙啞,如破竹之音,卻帶著江南吳語的尾調。
王嘉馨福身行禮,袖中九龍劍穗隨動作輕晃:“老伯安好,我夫婦二人途經貴地,見此處有晉朝遺痕,特來拜謁。”
老丈渾濁的眼瞳驟然亮起,顫巍巍抬手:“進屋坐,進屋坐!
土屋內陳設簡陋,牆上卻掛著幾幅褪色的帛畫,畫中人物皆著晉時衣冠,跨馬提槍,英氣勃勃。老丈從陶甕中舀出羊奶,又端出幾枚青稞餅,才緩緩開口:“老漢姓陳,本是桓宣武公麾下兵士,永和十二年北伐時傷了右腿,被留在這祁連山下。同行的兄弟們,十之八九都埋在了這荒原裏!
蔡佳軒握住老丈粗糙的手掌,觸到掌心厚繭下的傷痕:“宣武公指的是桓溫大將軍?老伯可還記得當年戰事?”
“怎會不記得?”老丈忽然劇烈咳嗽,枯瘦的脊背弓起如蝦,“我們那日在青石峽與羌人血戰,箭矢如雨下,陳六郎為我擋了一箭,那箭頭至今還在他胸骨裏……”
話音未落,土屋突然劇烈震動,遠處傳來如雷般的蹄聲。王嘉馨秀眉微蹙,袖中雌寒光劍隱隱輕鳴。老丈卻擺擺手,示意不必驚慌:“是孩子們迴來了。”
門扉推開,幾個身著胡服的少年魚貫而入,腰間皆佩短刀,背負弓箭。為首少年見有生人,手按刀柄,目光警惕。老丈喝道:“休得無禮,這兩位是貴人。”
少年鬆開刀柄,卻仍緊盯著蔡佳軒腰間的雄寒光劍:“漢人?漢人早不管我們死活了。”
王嘉馨見少年眼中藏著血絲,知他必是見過太多殺戮,柔聲道:“小郎君可知,這祁連山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有漢人兒郎拋灑熱血?”她指尖輕拂過牆上帛畫,“他們不是不管,是再也迴不來了。”
少年忽然轉身,從牆角抱來一個木盒,掀開時塵土飛揚。盒中竟是一堆鏽蝕的箭鏃、斷裂的甲片,還有半枚帶血的玉佩。“這是阿爺的遺物,”少年聲音哽咽,“他到死都念著‘還於舊都’,可舊都在哪兒?”
蔡佳軒站起身,走到屋外,極目遠眺。夕陽將祁連山染成血色,荒原上無數墳塋無名無主,唯有風卷荒草,似在嗚咽。他忽而想起那邋遢老道傳法時所言:“天地為爐,眾生皆苦,能度一人是一人!
“嘉馨,取往生經來!彼谅暤,“今夜,我們要為這些忠魂超度!
王嘉馨頷首,素手輕揮,從乾坤袋中取出一卷古經,墨香中透著檀香氣息。老丈聞言,顫巍巍跪下,身後少年們亦隨之拜倒。蔡佳軒取出竹杖,以劍氣在荒原上畫出三丈見方的法壇,青竹所過之處,沙礫盡皆肅立,如列兵陣。
暮色四合時,法壇四周已聚滿了人影——皆是老丈口中“兄弟們的後代”,有老婦抱著夭折的孫兒,有婦人牽著雙目失明的丈夫,還有垂髫小兒不知生死,隻攥著爹爹遺留的腰帶銙。王嘉馨見狀,美目含淚,指尖輕彈,法壇四角驟然亮起青色燈盞,燈芯竟以寒潭鮫人油點燃,幽光中映出幢幢鬼影。
“你看!彼p聲道。
蔡佳軒凝目望去,隻見荒原上漸漸浮現出無數半透明的身影,皆著晉朝戎裝,甲胄破損處可見白骨,傷口處仍有黑血滴落。他們排成整齊的隊列,卻無半句言語,唯有目光灼灼,望向法壇方向。
老丈渾身顫抖,以頭觸地:“列位兄弟,今日有仙人來度你們了……”
夜風漸起,吹得燈盞明滅不定。王嘉馨手持往生經,立於法壇中央,聲如鳳鳴:“諸魂聽令,今有東晉義士,捐軀報國,埋骨異鄉。吾奉太上敕令,開幽冥路,引往生橋,度爾等早登極樂……”
話音未落,隊列中忽有一將踏出,甲胄上“龍驤將軍”四字雖已鏽蝕,仍依稀可辨。他單膝跪地,抱拳沉聲道:“末將李雄,代祁連營三千弟兄謝過仙長。然我等心中有恨,死不瞑目!”
蔡佳軒見那將軍眼中怒火熊熊,知是怨氣所化,踏前一步道:“李將軍何恨之有?”
“恨胡騎猖獗,恨山河破碎,恨朝廷棄我等如草芥’!”李雄身後眾魂皆振臂高唿,聲如雷霆,震得祁連山積雪簌簌而落,“我等戰至最後一兵一卒,卻聞桓大司馬班師迴朝,竟無一人來收吾等骸骨!”
王嘉馨輕歎一聲,素手輕揚,一朵蓮花虛影自掌心綻放:“將軍可知,桓大司馬臨終前曾言‘遂使神州陸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朝廷偏安,非將士之過。今我夫婦到此,便是要了卻將軍遺願!
李雄目中怒火稍減,卻仍有疑慮:“爾等小小年紀,能做何事?”
蔡佳軒不答,竹杖輕點地麵,青芒閃過,荒原上突然浮現出密密麻麻的墳塋,每座墳前皆立起一塊青石墓碑,碑上“晉故義士之墓”八字金光閃耀。眾魂見狀,盡皆愕然——原來他們以為無人收葬的骸骨,竟被這青竹杖一一尋出,聚於此處。
“這些年來,每逢風雨夜,總有青竹掃去墳頭積沙,”老丈淚如雨下,“原來是……原來是仙人護佑!”
王嘉馨走到李雄麵前,指尖拂過他破碎的甲胄:“將軍可還記得,出征前在家中種下的那株枇杷樹?今已亭亭如蓋矣。您的夫人,每年清明都會在樹下擺上您最愛吃的鱸魚膾。”
李雄身軀劇震,眼中怒火盡化作悲涼:“她……她還活著?”
“活著,”王嘉馨輕聲道,“她曾在我離開江南時,偷偷的見過我,托我,若朝一日有緣見您的話,帶一句話給您:‘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眾魂聞言,盡皆低泣。蔡佳軒見時機已至,揮劍斬破虛空,一道金光自天際垂落,化作金橋直通幽冥。王嘉馨展開往生經,梵音繚繞中,金橋兩側開滿曼陀羅花,香氣中透著安寧。
“諸位且隨我來,”她抬手輕召,“過了這金橋,便可見家人,訴離情!
李雄轉身,對身後眾魂大聲道:“弟兄們,咱們……迴家了!”
眾魂依次踏上金橋,行至法壇前時,皆向蔡佳軒夫婦抱拳行禮。忽有一童子魂靈拽住王嘉馨衣袖,仰臉問道:“仙子姐姐,我爹爹說要帶我去建康看花燈,可我還沒等到……”
王嘉馨俯身抱起童子,指尖在他眉心點出一朵金蓮:“待你輪迴轉世,我便托夢給你爹爹,帶你來建康,看遍秦淮花燈!
童子破涕為笑,化作光點融入金橋。此時,遠處傳來悠揚的羌笛聲,曲調竟是《折楊柳》,蒼涼中透著思念。蔡佳軒循聲望去,見一白衣少年立於山崗,手中羌笛泛著幽光——那分明是用人骨所製。
老丈見狀,顫聲道:“那是牧雲,我撿來的孤兒,他父母皆死於羌人之亂……這笛子,是他阿爺的腿骨所製!
王嘉馨走到少年麵前,輕聲道:“小郎君可願為這些叔叔伯伯吹一曲送別的調子?”
牧雲點頭,笛聲再起,卻不再是《折楊柳》,而是一首悲壯的軍歌。眾魂聞之,皆以劍擊盾,和歌而舞,蒼涼的歌聲直上雲霄,驚起無數寒鴉。
蔡佳軒望著金橋漸隱,心中感慨萬千。王嘉馨走到他身側,輕聲道:“軒郎,你可還記得謝道韞老先生說過‘譬如朝露,去日苦多’?這些忠魂,終於可以放下執念了!
他握住她的手,望著東方既白的天空,忽然迴憶起邋遢老道的話:“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真正的大道,從來不在雲端,而在這人間煙火、忠魂執念之中。
祁連山下,新立的墓碑在朝陽中閃爍金光。老丈帶著子孫們跪地叩首,牧雲的羌笛聲依舊在山間迴蕩,驚起的寒鴉掠過雪山,向著南方飛去——那裏有他們從未見過的江南,有“還於舊都”的夢想,有永不褪色的忠魂。
尾章·忠魂歸鄉
是夜,蔡佳軒夫婦於祁連山巔布下聚魂陣,以寒光劍為引,招來漫天星鬥之力。王嘉馨手結法印,輕聲誦念:“浩浩乎如馮虛禦風,而不知其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
隨著法訣落下,三千忠魂之影自荒原升起,化作璀璨星芒,向東南方向飛去。牧雲望著那片流光,忽然指著天際驚唿:“看!是鶴!”
蔡佳軒抬眼,見雲端竟有數千白鶴振翅,鳴聲清越,每隻鶴背之上,皆載著一名魂靈。它們排成人字形,向著建康方向飛去,漸漸消失在曙光之中。
老丈望著天空,老淚縱橫,竭力喊道:“宣武公在天有靈,必知我們未曾負國……”
王嘉馨輕輕拭去他眼角的淚:“老伯放心,他們的名字,終將被刻在史書上,被後人永遠銘記。”
朝陽升起時,祁連山下的荒原已不見半具骸骨,唯有新植的楊柳在風中搖曳。蔡佳軒折下一枝柳條,編成環佩戴在王嘉馨發間:“待天下太平,我們便來此處,種滿江南的梅樹。”
她點頭,指尖輕撫過柳條:“那時,羌笛中該奏《梅花落》了吧?”
兩人相視而笑,青衫廣袖在風中揚起,如兩朵謫仙之花,綻放在這塞北荒原。遠處,牧雲的笛聲又起,這次吹的是《陽關三疊》,卻不再有悲戚,唯有對未來的期許——正如這祁連山下的新芽,雖經霜雪,終會迎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