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季，天地蒼茫，白雪皚皚，朔風(fēng)卷著細(xì)雪掠過五原郡殘?jiān)２碳衍幹裾赛c(diǎn)地，撥開半人高的枯草，忽見道旁枯樹上吊著半片幡旗，褪色的\"安\"字被風(fēng)撕成齏粉。王嘉馨袖中九龍劍穗輕顫，素白裙裾掃過凍硬的血汙——自進(jìn)入北國以來，他們見過太多這樣的死城，卻從未見過如此詭異的疫病。
\"夫君看這屍斑。\"她在一具僵直的屍體旁蹲下，指尖拂過死者青黑的唇畔，\"紫黑蔓延至耳後，指甲盡作靛色，與《傷寒雜病論》中記載的''大頭天行病''不同，倒似中了山嵐瘴氣。\"話音未落，遠(yuǎn)處破屋中突然傳來孩童的咳嗽，撕裂般的聲響驚飛數(shù)隻寒鴉。
蔡佳軒竹杖輕揮，杖頭竹葉簌簌作響，竟在蕭瑟冬日透出幾分綠意。他皺眉道：\"此處地氣陰寒，兼之百姓久困饑饉，脾胃先虛，恐是寒濕之邪乘虛而入。隻是這咳嗽聲......\"話未說完，王嘉馨已起身奔向聲源，廣袖翻卷間，腰間寒光劍折射出微弱光芒——此刻卻似感應(yīng)到苦難，泛出溫潤光暈。
破屋內(nèi)濁氣熏蒸，七八個麵黃肌瘦的孩童擠在土炕上，最小的那個正劇烈抽搐。王嘉馨解下羅帕浸水，輕輕拭去孩子額上冷汗，觸到脈門時(shí)指尖微顫：\"脈沉細(xì)如絲，尺膚寒若冰鐵......\"她忽然撕開孩子衣襟，隻見心口處有暗紅斑塊如蛛網(wǎng)蔓延，\"是''寒疫''！昔年張仲景治建安大疫，曾言''寒毒藏於肌膚，內(nèi)犯髒腑''，不想今日重現(xiàn)。\"
忽有老婦撲進(jìn)來，枯瘦的手死死攥住她手腕：\"仙姑救救我孫兒！昨兒還能喝碗稀粥，今日便......\"渾濁的眼中滾出淚珠，滴在王嘉馨手背，燙得她心口發(fā)緊。蔡佳軒俯身扶起老婦，竹杖在地上畫出太極圖，淡淡道：\"老人家可知這疫病起於何時(shí)？可有人去過深山或是水澤？\"
老婦顫抖著指向北方：\"半月前，青壯們?nèi)リ幧奖趁海拋磲岜阏f山坳裏有個冰湖，湖水泛著藍(lán)光......\"話未說完，王嘉馨已取出銀針，在燭火上炙烤後刺入孩子人中、湧泉諸穴。銀針盡黑，她咬唇道：\"寒毒入髓，尋常湯藥難救。須得尋一味''千年雪藕''為引，再以''附子理中湯''溫裏散寒。\"
蔡佳軒聞言起身，竹杖擊地發(fā)出清越之音：\"陰山冰湖，想來便是雪藕生長之處。嘉馨且在此施針吊命，我去去便迴。\"話音未落，卻被王嘉馨拽住袖口：\"不可！那冰湖既出瘴氣，必是陰寒極重之地，你縱有玄功護(hù)體，也需小心。\"她從懷中取出一個錦盒，內(nèi)中盛著半塊凝血狀的赤色物件，\"這是當(dāng)年在姑孰城求得的''赤陽石''，帶在身邊可禦寒濕。\"
目送夫君踏雪而去，王嘉馨解開隨身藥囊，取出茱萸、蒼術(shù)等辟穢藥材，在屋中燃起熏爐。濃煙裹著藥香彌漫開來，炕上的孩童竟?jié)u漸止了抽搐。老婦跪在地上連連叩首，她連忙扶起，觸到對方粗糙的手掌時(shí)，忽然想起自己在王氏時(shí)，曾用這樣的手為丫鬟包紮傷口，卻被母親斥為\"有失體統(tǒng)\"。如今想來，那些金玉珠翠堆砌的體麵，怎及此刻一雙能救人的手珍貴？
陰山腹地，冰湖如一塊嵌在群山間的青黑色琥珀。蔡佳軒足踏竹杖淩空虛渡，忽見湖麵冰層下隱約有黑影浮動，細(xì)觀竟是無數(shù)白骨堆疊，腕間還係著采礦用的麻繩。他心中一凜，竹杖輕點(diǎn)水麵，冰層應(yīng)聲而裂，一股陰寒之氣直衝麵門，比之玄門中的\"太陰寒流\"猶有過之。
屏息下沉丈許，果然見冰下生著幾株雪白蓮藕，頂端嫩芽猶帶冰晶。方要伸手采摘，忽見白骨堆中一雙眼睛睜開，眼白泛著幽藍(lán)，竟是個被凍成冰雕的礦工！蔡佳軒暗運(yùn)玄功，指尖凝出一道真火，正要照亮四周，卻見那礦工突然抬手抓來，指甲長如彎鉤，掌心赫然有個紫黑瘡口——正是與五原郡百姓相同的癥狀。
\"原來是寒毒入體，化為行屍。\"他竹杖橫掃，蕩開數(shù)具撲來的冰屍，卻見更多黑影從湖底升起，俱是當(dāng)日采煤礦工。念及他們曝屍冰湖不得往生，蔡佳軒心中惻然，竹杖劃出《度人經(jīng)》字符，朗聲道：\"魂歸太虛，魄返幽冥，四大假合，何勞執(zhí)迷！\"符光所及，冰屍們紛紛垂手退去，眼中幽光漸滅。
采得雪藕正要離去，忽覺湖底有器物反光。運(yùn)力劈開冰層，竟見一座石匣半埋淤泥，匣上刻著\"神農(nóng)氏之器\"五字古篆。打開時(shí)，內(nèi)裏臥著一尊青銅鼎，鼎身刻滿草木蟲魚，腹間銘文曰：\"鼎鎮(zhèn)五方，德配天地，凡有疾厄，叩之則應(yīng)。\"蔡佳軒心念一動，想起泰山娘娘曾言\"醫(yī)道與天道相通\"，遂將雪藕放入鼎中，以真火淬煉。霎時(shí)間，鼎中騰起五色祥雲(yún)，隱隱有鳳鳴之聲。
五原郡城隍廟，王嘉馨正在給一位孕婦施針。忽聞簷角銅鈴驟響，抬眼便見蔡佳軒踏雪而來，肩頭落著片冰晶，懷中卻抱著一尊古鼎，鼎中雪藕已化作瓊漿。
\"這是......\"她指尖撫過鼎身銘文，忽然想起幼時(shí)在王氏藏書閣見過的《神農(nóng)本經(jīng)》殘卷，\"莫非是上古神農(nóng)氏煉藥之鼎？\"蔡佳軒點(diǎn)頭，將鼎置於灶前，取出從冰湖帶迴的附子、幹薑等藥材：\"此鼎自帶火候，無需柴薪。隻是這寒疫深入骨髓，普通煎藥之法難達(dá)病所，須得用''陰陽九煉法''。\"
說罷，他雙手結(jié)印，鼎中竟同時(shí)燃起紅藍(lán)兩色火焰。王嘉馨見狀，立刻取出隨身攜帶的《黃帝內(nèi)經(jīng)》竹簡，對照其中\(zhòng)"寒者熱之，熱者寒之\"之理，將藥材按君臣佐使依次投入。當(dāng)最後一味\"雪藕汁\"倒入鼎中時(shí)，整座城隍廟忽然被柔光籠罩，藥香飄出十裏，連街角的凍屍眼角都凝出露珠。
\"先給孩童和婦人服用。\"王嘉馨以陶碗盛藥，親手喂給孕婦，\"寒疫傷陽，婦人胎中氣血本弱，最易受侵。\"看著對方喝下湯藥後，蒼白的臉頰泛起血色，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王氏醫(yī)案中見過類似記載，卻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在這破廟中踐行。
更夫敲過三更，城隍廟外忽然傳來喧嘩。數(shù)十個百姓舉著火把湧來，為首的漢子腰間別著柴刀，啞著嗓子喊道：\"聽說你們在熬藥！是不是在裏麵下蠱？我婆娘喝了藥反而更喘了！\"王嘉馨站起身，燭火在她眸中跳動：\"帶我去看你婆娘。\"
病榻前，她仔細(xì)診脈後，從發(fā)間取下玉簪，挑開患者後槽牙，隻見咽喉處腫起如桃，堵塞氣道。\"這是寒痰結(jié)於喉間，需用''半夏厚樸湯''加減。\"她轉(zhuǎn)向漢子，\"你妻子病在肺胃，我剛才開的是溫脾陽的藥，需得另配宣肺化痰之劑。可曾有人告訴你，她喝藥後要避風(fēng)？\"漢子低頭搓手：\"家裏沒門，風(fēng)能灌進(jìn)來......\"
王嘉馨解下外袍，披在病婦身上，又取出隨身攜帶的紫蘇葉，讓蔡佳軒在鼎中另熬一鍋藥。當(dāng)辛辣的藥氣熏入喉間，病婦忽然劇烈咳嗽，吐出一團(tuán)紫黑濃痰，竟能開口說話。漢子撲通跪下，額頭磕在凍土上：\"仙姑贖罪！俺們窮怕了，見不得人好......\"
王嘉馨扶起他，指尖觸到他粗糙的掌心：\"我雖出身世家，卻知民間疾苦。這藥鼎可熬千人次，明日起，你們挨家挨戶來取藥，老弱婦孺優(yōu)先。\"說罷，她看向窗外漸白的天際，輕聲道，\"寒夜雖長，總有盡時(shí)。\"
七日後，五原郡街頭響起久違的雞鳴。王嘉馨坐在城隍廟門檻上，給最後一個孩童喂下解藥，看著他跑向遠(yuǎn)處招手的母親，忽然眼前一黑。蔡佳軒及時(shí)扶住她，隻見她唇角起了燎泡，眼底盡是血絲，心疼道：\"你已七日未合眼，快些歇息。\"
她搖頭，指著鼎中殘藥：\"還有三戶人家的孤寡老人沒來取藥......\"話未說完，忽聞遠(yuǎn)處傳來喧鬧，竟是百姓們抬著豬羊趕來。為首的老丈顫聲道：\"仙姑救了五原郡，俺們沒什麼好謝的，隻有這點(diǎn)心意......\"
王嘉馨看著那些活蹦亂跳的牲畜，忽然想起初到江北時(shí)，路邊餓殍旁總有野狗徘徊。她站起身，廣袖拂過鼎身：\"諸位若要謝，便謝上古聖賢留此鼎器，謝天地生此草木。\"她轉(zhuǎn)向蔡佳軒，眼中泛起微光，\"夫君可記得，謝道韞曾說''蒼生皆苦，唯愛與道可渡''？今日方知，這愛不是憐憫，是把自己放進(jìn)蒼生裏，同他們一道受凍挨餓，一道熬藥嚐苦。\"
蔡佳軒握住她的手，觸到掌心新結(jié)的繭子。曾幾何時(shí)，這雙手隻會撫琴簪花，如今卻沾滿藥汁與血汙。他忽然想起邋遢老道傳法時(shí)曾留下\"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真正的大道，從來不在深山玄觀，而在這鼎沸的人間煙火裏，在每一個為救蒼生而累彎的脊梁裏。
是夜，神農(nóng)鼎忽然發(fā)出清鳴，鼎身浮現(xiàn)出一行小字：\"醫(yī)者仁心，天地可鑒\"。王嘉馨望著滿天星鬥，忽然輕笑出聲——當(dāng)年在碧玉階前撿簪花時(shí)，她怎會想到，這雙曾被人笑作\"攀龍附鳳\"的手，有朝一日能握住如此厚重的人間？
雪停了，東方既白。城隍廟外，百姓們排成長隊(duì)，手中捧著空碗，眼中盛著晨光。王嘉馨往鼎中添了最後一味甘草，看那金黃的藥液翻湧如浪。
原來最苦的藥裏，藏著最甜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