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泰山籠罩在青嵐之中,鬆濤如怒浪翻湧。蔡佳軒負(fù)手立在鬥母宮前,望著石階盡頭被雲(yún)霧截斷的天門,腰間竹杖忽而輕震,杖頭竹葉簌簌作響,竟似有靈識般指向左側(cè)峭壁。王嘉馨按住他手背,指尖觸到他掌心薄繭——那是常年握劍握竹杖磨出的痕跡,此刻卻在她掌心微微發(fā)燙。
\"看那裏。\"她抬袖指點(diǎn),隻見絕壁之上隱現(xiàn)朱紅符文,形如展翅玄鳥,在苔蘚間若隱若現(xiàn)。蔡佳軒屈指一彈,指間飛出半片寒光劍劍影,化作流螢般的青光,觸到符文瞬間,整麵山壁轟然開裂,露出蜿蜒向上的玉階,每一級都刻著星鬥軌跡,盡頭處雲(yún)海翻湧,隱約可見飛簷鬥拱。
\"傳說泰山娘娘居碧霞祠,掌人間福禍,看來今日終得見真容。\"王嘉馨輕聲道,發(fā)間九龍劍穗隨山風(fēng)輕擺,穗頭金珠折射出細(xì)碎光芒,映得她眉目如含春水。蔡佳軒忽然想起烏衣巷初見時,她蹲在廣寒門撿簪花的模樣,那時她眸中倒映的是他蹲身時的影子,如今卻盛著整片山河。
二人拾階而上,每踏過十級,便有清泉自石縫湧出,化作蝴蝶形狀盤旋而去。行至三百六十級,眼前豁然開朗,雲(yún)海之上浮著琉璃築就的宮殿,簷角懸著風(fēng)鈴,叮咚之聲竟似當(dāng)年秦淮河畫舫上的琵琶曲。殿前立著十二根青玉柱,柱上纏繞的不是龍蟒,卻是飛天仙女,衣袂飄飄欲碎,手中捧著稻穗、蠶繭、藥草等物。
\"承道童子,別來無恙。\"
聲如晨鍾暮鼓,自殿內(nèi)傳來。蔡佳軒渾身一震,這個道號已沉睡千年,此刻被人喚起,竟似有人用銀針挑開記憶的封泥。抬眼望去,殿中走出一位華服女子,頭戴鳳冠,身披霞帔,手持玉圭,足踏祥雲(yún),正是泰山娘娘碧霞元君。她麵容端莊如滿月,眸中卻含慈悲笑意,望向二人的目光竟似母親凝視遊子。
\"下界凡人多稱我碧霞元君,你卻該喚我一聲師姐。\"泰山娘娘抬手輕揮,殿內(nèi)登時浮現(xiàn)雲(yún)霧屏風(fēng),\"當(dāng)年老師在函穀關(guān)化胡前,曾命你留守三十三天外兜率宮,可還記得?\"
蔡佳軒隻覺一陣頭痛欲裂,腦海中忽然閃過鎏金爐鼎、八卦丹房,還有那個身著青衫的童子,正對著丹爐發(fā)愁。畫麵一轉(zhuǎn),童子站在九重天外,望著下界蕓蕓眾生,眉間凝著困惑:\"為何道要無情?若無情,為何人間有生死相許?\"
\"你質(zhì)疑道之根本,累及身邊人。\"泰山娘娘指尖掠過屏風(fēng),雲(yún)霧中出現(xiàn)一位身著白衣的仙子,手持玉淨(jìng)瓶,正與童子相對而立,\"嘉馨仙子乃娥皇宮女媧娘娘座下童女,因與你論道時多言人間情愛,被牽連貶入輪迴。你可還記得臨別之言?\"
畫麵中,童子與仙子立於奈何橋畔,孟婆湯在鼎中翻滾,泛著苦澀氣息。仙子取出金簪,在童子眉心點(diǎn)下朱砂痣:\"若有來世,我便憑這顆痣尋你。道若無情,我便陪你在人間證道,看情是否真如你所言,是修行桎梏。\"童子握住她的手,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待我悟透大道,定來尋你。若情是劫數(shù),我願與你共赴紅塵,同受這千萬劫。\"
王嘉馨忽然捂住心口,隻覺眉心痣發(fā)燙,眼前浮現(xiàn)無數(shù)碎片:昆侖山巔的飄雪,兜率宮中的清煙,還有每次輪迴中,她總能在人群中一眼望見那個眉心有痣的男子。無論是那個寒門書生,還是瀟灑江湖劍客,那抹朱砂痣始終如燈,照亮她穿越生死的路。
\"老師留下《道德經(jīng)》時曾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你卻誤讀為''人當(dāng)無情''。\"泰山娘娘歎道,\"情之一字,非道之?dāng)常说乐R。你看這人間,若無情,何來慈母育兒、夫婦相守、摯友相托?情如流水,堵之則潰,導(dǎo)之則通,此乃天道自然。\"
蔡佳軒忽然福至心靈,雙膝 跪下在地,竹杖重重磕在玉階上:\"弟子愚鈍,竟以管窺天。今得碧霞元君師姐點(diǎn)化,方知大道含情,非是無情。\"他抬眼望向王嘉馨,眼中已噙著淚,\"原來每一世相遇,都是你在等我悟透這一層。\"
出得碧霞祠,已是暮春向晚,泰山腳下的桃花開得正盛,粉色雲(yún)霞鋪滿山穀。蔡佳軒握著王嘉馨的手,隻覺她掌心柔軟,卻又帶著握劍的繭,正如她的人,既具世家大族之女的溫婉,又有俠女的堅韌。
\"咱們就在這裏成親吧。\"他忽然開口,指向山腳下的桃林,那裏有幾間草廬,原是山民避雨所用,此刻在夕陽下竟透著暖意,\"沒有高堂,沒有賓客,但有這天地為證,泰山為媒,還有那些咱們曾救過的百姓。\"
王嘉馨抬頭看他,見他眼中映著漫天紅霞,眉心朱砂痣如同一朵燃燒的花。她想起在建康時,他為她撿簪花被嘲笑\"寒門子婿\",想起在長江邊,他劍氣縱橫護(hù)她周全,想起在北地,他用竹杖煉化妖魔,卻始終不曾傷人性命。原來千年輪迴,他始終是那個心懷慈悲的承道童子,隻是從前用道心包裹情心,如今終於讓情心與道心相和。
消息傳開不過三日,桃林周圍竟聚滿了人。有曾救的村民,背著自家釀的粟米酒;有鮮卑牧民,牽著羊送來毛皮;甚至有幾個曾被他們超度的亡靈,化作人形,捧著野花前來。蔡佳軒望著這些麵孔,忽然明白泰山娘娘所言\"情乃道之鏡\"——他一路斬妖除魔,護(hù)佑的不正是這些人間真情?
婚禮依著北朝習(xí)俗,雖簡卻誠。青廬設(shè)在桃林中央,用鬆枝搭成,簷下掛著村民編的花環(huán)。王嘉馨身著青質(zhì)絳邊婚服,外罩蔡佳軒用寒光劍穗改製的霞帔,腰間仍係著九龍劍穗,劍柄上纏著她親手繡的鴛鴦。蔡佳軒則穿一襲月白長袍,竹杖用紅繩纏了三匝,權(quán)作禮器。
\"一拜天地——\"
主持婚禮的是泰山腳下的一對老獵戶夫妻,他曾被蔡佳軒從妖怪爪下救出。二人對著泰山方向跪拜,山風(fēng)輕輕掠過,桃花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他們發(fā)間,如同撒下的仙露。
\"二拜高堂——\"
王嘉馨閉上眼,眼前浮現(xiàn)出王氏宗祠的朱門,還有父母最後一次勸她迴歸的模樣。她曾以為斬斷玉佩便是與過去決裂,此刻卻在心底輕輕道:\"父親,母親,女兒終是找到了真心所托。願來世,你們能理解情為何物。\"蔡佳軒則向著西方稽首,那裏是函穀關(guān)的方向,是老子化胡而去的方向,也是他道心萌芽的地方。
\"夫妻對拜——\"
四目相對時,二人皆笑中帶淚。蔡佳軒想起前世在兜率宮,他總嫌她多嘴,嫌她總說人間趣事;想起這一世在建康,她作為王氏貴女,卻敢在廣寒門對他笑。原來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所有的糾葛都是命中注定。
\"沃盥禮。\"
老獵戶端來銅盆,盆中盛著泰山泉水,浮著桃花瓣。二人淨(jìng)手,蔡佳軒執(zhí)起王嘉馨的手,用巾帕輕輕拭幹,指尖劃過她腕間淡青色劍疤——那是在長江邊為他擋刀留下的。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觸到他虎口處的繭,那是握竹杖磨出的,比握劍的繭更圓,更溫厚。
\"同牢合巹。\"
村民捧來陶盤,盤中有粟米飯、羊肉,二人各食一口,象征同甘共苦。接著是合巹酒,用兩個匏瓜做成,以紅繩相連。蔡佳軒斟酒時手微顫,酒液灑在匏瓜上,映著月光如碎銀。二人交杯飲盡,王嘉馨忽然輕聲道:\"從前在烏衣巷,我以為嫁個如意郎是妄想;在長江邊,我以為能活下來已是萬幸;如今卻能與你共飲此酒,方知人間值得。\"
\"解纓結(jié)發(fā)。\"
蔡佳軒取出玉簪,輕輕挑開她的發(fā)帶,如瀑青絲傾瀉而下,他取下自己的發(fā)帶,與她的青絲編在一起,用紅繩係成同心結(jié)。所謂\"結(jié)發(fā)為夫妻\",便是如此。王嘉馨摸了摸發(fā)間的結(jié),忽然想起前世在娥皇宮,她總笑他發(fā)帶係得太板正,如今這結(jié)雖歪歪扭扭,卻比任何法寶都珍貴。
婚禮結(jié)束時,已是月上柳梢。村民們在桃林外燃起篝火,跳起胡旋舞,有人彈起琵琶,有人唱起當(dāng)?shù)孛裰{。蔡佳軒與王嘉馨並肩坐在青廬前,望著跳動的火光,聽著喧嚷的人聲,隻覺心間暖融融的,竟比那兜率宮的金丹更熨帖。
\"看,那是咱們救過的小鈴鐺。\"王嘉馨指著篝火旁的小女孩,她正抱著一隻小羊羔,羊角上係著紅繩,\"她母親說,等她及笄,要學(xué)我舞劍呢。\"
蔡佳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小女孩蹦蹦跳跳,發(fā)間插著桃花,忽然想起泰山娘娘的話:\"情如流水,導(dǎo)之則通。\"他曾以為修道需斷情絕欲,如今才明白,情不是負(fù)累,而是讓道心更溫潤的泉源。他握緊她的手,指著遠(yuǎn)處閃爍的燈火:\"你看,那些都是咱們走過的路,救過的人。原來道從來都不在天上,亦不在書中,就在這萬家燈火裏,在你我相握的掌心裏。\"
王嘉馨靠在他肩上,聞著他身上的鬆香與竹香,忽然輕笑出聲:\"從前讀《道德經(jīng)》,總覺得''玄之又玄,眾妙之門''太難懂。如今才明白,妙門就在這裏——你眉心的痣,我手中的劍,還有這世間的煙火。\"
夜風(fēng)送來桃花香,篝火劈啪作響,遠(yuǎn)處傳來孩童的笑聲。蔡佳軒低頭吻了吻她的眉心,如同前世在奈何橋畔,她吻過他的朱砂痣。這一刻,千年輪迴的迷霧散盡,他終於看清:道是天,情是地,天地相合,方生萬物。而他們,便是這天地間最尋常,卻也最動人的情與道。
\"嘉馨,\"他輕聲喚她,\"此後無論修仙證道,還是永墮輪迴,我都要與你一起。\"
她抬頭看他,眼中有星光流轉(zhuǎn):\"好。便讓這泰山為證,桃花為憑,你我既已結(jié)發(fā),便永不相負(fù)。縱是再過千萬劫,我也能憑這顆痣,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你。\"
遠(yuǎn)處傳來雄雞報曉之聲,東方既白。桃林在晨光中舒展花枝,每一片花瓣上都凝著露珠,如同人間最純淨(jìng)的淚。蔡佳軒站起身,竹杖輕點(diǎn)地麵,竟在青廬周圍種下一圈翠竹——這是他用道法催生出的竹林,竹節(jié)上刻著《道德經(jīng)》片段,卻在\"天地不仁\"處空了一字,留待後人填補(bǔ)。
王嘉馨挽住他的臂彎,望向漸漸蘇醒的山村,忽然想起謝道韞的清談,想起長江邊的血誓,想起北地的妖禍。那些苦難此刻都化作天邊的晨星,雖微卻亮,照亮他們腳下的路。
\"走吧,承道。\"她輕聲說,\"人間還有萬千劫數(shù),等著我們用情與道去化解。\"
他低頭看她,見她眸中映著初升的朝陽,眉心朱砂痣與他的痣遙遙相對,竟似天上雙星。他握緊她的手,竹杖揮出一道青光,桃花紛飛中,二人化作兩道流光,向著人間煙火處飛去。
那一日,泰山腳下的村民們都在說,看見一對神仙眷侶駕著青竹與劍光飛過,他們的發(fā)間還係著桃花編成的同心結(jié),所過之處,枯木逢春,疫病皆消。而泰山之巔的碧霞祠中,泰山娘娘望著雲(yún)海深處,輕輕一笑:\"承道,嘉馨,願你們在這人間,終能證得那有情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