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關的城堞在暮色中如鏽蝕的青銅劍，斜斜插入靛藍天幕。蔡佳軒勒住青騅馬，竹杖輕叩關前石碑，剝落的\"西出無故人\"殘字上，覆著薄如蟬翼的沙礫。身後王嘉馨一襲素白襦裙，外罩胡人馬甲，腰間九龍劍穗隨夜風輕擺，恍若寒潭裏遊動的墨龍。
\"看這風勢，怕是要起黃沙。\"說話的是粟特商隊首領康拂毗延，他鼻梁高挺如鷹喙，指尖轉動著一枚鑲嵌綠鬆石的銀戒指，\"三十年前我隨父過蔥嶺，曾遇過黃風——整支商隊被卷得隻剩我和兩峰駱駝。\"他的粟特語混著濃重的龜茲口音，在暮色裏碎成沙粒般的歎息。
王嘉馨輕撫坐騎脖頸，那匹大宛良駒正不安地刨著蹄，鐵掌叩擊石板濺出火星：\"康首領可知，此風非比尋常？\"她望向關外地平線上翻湧的暗金色雲氣，如同一鍋煮沸的胡麻粥，\"五日前在瓜州驛站，我見驛卒手臂生起風癍，形如駱駝刺——那因是妖風過境的先兆。\"
蔡佳軒將竹杖往沙地裏一插，杖頭立刻纏上幾縷細沙，宛如金蛇繞柱：\"既知是妖，何不從玉門關折返？吾雖不才，願護送諸位退迴關內。\"話音未落，忽聞關後傳來銅鈴聲，三峰馱著氈帳的駱駝踽踽而來，駝背上的胡姬掀開帷幔，露出半張敷著鉛粉的臉，眉間一點朱砂痣在暮色中紅得驚心。
康拂毗延苦笑道：\"小郎君有所不知，這趟貨若是遲了，龜茲王庭的葡萄酒會便趕不上。我們粟特人，是拿性命換銅錢的。\"他抬手揭開身旁木箱，露出裏麵碼得齊整的錦緞，色澤鮮豔如凝固的血，\"何況...玉門關內就真的安全麼？\"
夜風忽然轉急，駝鈴驟響如碎玉。王嘉馨按住劍柄，寒光照見沙地上突然浮現的蹄印——那是比駱駝掌小上兩圈的蹄印，邊緣生著細密的絨毛，竟似某種禽類的爪痕。蔡佳軒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忽然想起敦煌壁畫裏的迦樓羅鳥，翅展千裏，食龍為糧。
商隊在關外十裏紮營時，月亮已升上三危山。王嘉馨坐在篝火旁，用銀針挑著胡麻油燈，火苗在她眼瞳裏跳動，映得睫毛如蝶翼投下陰影。蔡佳軒蹲在她身側，竹杖在沙地上畫著太極圖：\"方才查看水源時，發現胡楊樹幹上有焦痕，形如爪印。\"
\"可是三千年火候？\"王嘉馨忽然開口，銀針精準地穿過燈芯，火焰頓時騰起尺許高，\"我曾聽說過西域有黃風怪，善盜天地精華，若有機緣得千年靈植，便能化風為刃。\"
話音未落，遠處忽然傳來駝群驚嘶。蔡佳軒抬眼望去，隻見地平線上騰起金黃煙柱，如同一支巨筆在夜空中狂草。康拂毗延踉蹌著跑來，滿臉沙土：\"妖風！是黃風！\"他腰間的皮囊掉落，滾出幾粒深紫色的葡萄乾，在沙地上散成星芒狀。
王嘉馨長劍出鞘，寒光映得沙粒泛青：\"相公，你瞧這風勢——\"她忽然住口，隻見那黃風竟在離營地百丈處驟然停住，如同一堵金色城牆，牆後隱約傳來磔磔怪笑，\"是在試探我們。\"
蔡佳軒握住竹杖，隻覺杖身發燙，仿佛握著火炭。他忽然想起泰山娘娘點化時說的話：\"天地萬物，皆有貪嗔癡。妖邪作祟，不過是求而不得。\"當下朗聲道：\"黃風君既修得靈智，何必行此劫掠之事？吾乃道門弟子，願以一粒還魂丹，換商隊平安過境。\"
風牆中傳來桀桀怪笑：\"還魂丹？小道士好大口氣！吾曾食昆侖玄都草，早脫了凡胎！\"話音未落，風牆突然裂開，無數沙粒聚成巨蟒形態，蟒口中銜著半枚泛著熒光的草莖——正是昆侖十二金仙不慎遺落在世間的玄都草，葉片上還沾著瑤池玉露。
王嘉馨瞳孔驟縮：\"小心！這孽畜吞了玄都草，已能化風為形！\"她長劍挽出寒梅三疊，劍氣所過之處，沙蟒竟被斬成數段，卻又在風中迅速愈合。蔡佳軒揮動竹杖，杖頭浮現先天八卦圖，將撲來的沙粒紛紛震散：\"嘉馨，此怪需破其本源！你且護著商隊，我自去尋它本體！\"
說罷縱身躍入黃風，竹杖如遊龍入海，攪得沙浪翻湧。朦朧中隻見一道黃影在風眼處盤旋，形如瘦駝，背生肉翅，爪上纏著數不清的金銀珠寶，在月光下閃爍如毒牙。蔡佳軒心中了然：\"原來貪財之心，才是它的本源！\"
黃風妖察覺有人逼近，頓時狂嘯著撲來，肉翅卷起的沙礫如箭雨般襲來。蔡佳軒揮動竹杖，施展出\"風後奇門\"之術，杖影所過之處，沙礫竟逆卷成蓮花形態，將妖邪逼退三丈。他這才看清，那肉翅邊緣掛著數十枚商隊的銅鈴，此刻齊鳴如喪鍾，震得人耳鼓生疼。
\"好個貪心的孽畜！\"蔡佳軒大喝一聲，竹杖直指妖邪眉心，\"你食了玄都草，本是天大機緣，還不修心養性，有朝一日或可位列仙班，你偏要學那市儈商人，囤積財貨作甚？\"黃風妖怪笑不止：\"仙班？當年玄都草落地時，怎不見金仙來尋？這天地萬物，本就是強者居之！\"說罷肉翅一展，漫天黃沙竟化作金甲武士，持戈舉盾殺來。
恰在此時，一道寒光破空而至，王嘉馨仗劍而來，衣袂翻飛如驚鴻：\"相公，用''兩儀分光術''！\"兩人心意相通，竹杖與長劍同時點地，頓時清光大作，沙礫在光華中紛紛顯形——竟是無數被劫掠的金銀器物，乃至斷手殘足的骸骨。康拂毗延見狀驚得跌倒，指著妖邪嘶吼：\"原來...原來那些失蹤的商隊，都被你吞了！\"
黃風妖見本源被破，頓時慌了神，化作黃煙便要遁走。蔡佳軒早有防備，竹杖拋出化作天羅地網，網中浮現金色《道德經》經文，每一個字都如流星般灼燒：\"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你囤積財物，卻讓萬千生靈曝屍荒野，天理難容！\"
妖邪在網中掙紮，肉翅拍落無數珠寶，卻見王嘉馨俯身拾起一枚斷裂的玉簪，簪頭雕著並蒂蓮，顯然是中原女子之物。她忽然歎息：\"你若隻是求道，我夫妻必不相阻。可你殺孽太重，今日留你不得。\"說罷長劍出鞘三寸，寒光照得妖邪眼中兇光盡褪。
\"且慢！\"黃風妖忽然悲鳴，\"我願將囤積之物盡皆歸還，隻求留我一縷精魂！\"它抖落肉翅上的銅鈴，每一枚鈴鐺裏都滾出一粒沙塵，沙塵落地化作金銀綢緞，乃至破損的商隊旗幟。蔡佳軒見那旗幟上\"長安米氏\"的字樣，心中一痛——這正是三年前在朱雀橋邊見過的商隊。
王嘉馨收劍還鞘，目光柔和卻堅定：\"你可知，為何玄都草隻讓你化形，卻未讓你開靈？\"她指尖輕撫劍柄，\"因你心中隻有貪念，卻無半點慈悲。今日饒你一命，若再犯殺孽，我夫妻必取你首級。\"說罷揮手將竹杖所化法網收束，裹住妖邪拋向昆侖山方向。
風沙漸息，月光重新鋪滿戈壁。商隊眾人跪在滿地財物前，康拂毗延捧著那枚並蒂蓮玉簪，老淚縱橫：\"這是我亡妻的陪嫁...原來她竟死在此處。\"蔡佳軒望著東方既白的天空，竹杖輕點地麵，將那些骸骨聚成一座小丘：\"康首領，待天明後，煩請將這些骸骨帶迴關內，入土為安吧。\"
王嘉馨取出隨身香囊，撒出一把素馨花種：\"願往生咒引你們歸鄉。\"淡紫色的花種落在骨丘上，瞬間抽出嫩芽，在晨風中開出細小的白花。遠處傳來駝鈴聲，新的商隊正緩緩向玉門關走來，領頭的胡商看見滿地珠寶，驚得滾下駱駝。
蔡佳軒望著關外蒼茫的黃沙，想起謝道韞曾說：\"蒼生皆苦，唯愛與慈悲能渡。\"他握緊王嘉馨的手，隻覺她掌心尚有餘溫，如同寒夜中的燭火。遠處，黃風妖的悲鳴漸遠，化作一聲歎息消失在昆侖山間。
\"走吧。\"王嘉馨輕聲說，\"前麵還有更長的路。\"兩人翻身上馬，青騅與大宛良駒同時長嘶，踏碎滿地月光，向那輪初升的朝陽奔去。身後，康拂毗延的駝隊正在收拾財物，銅鈴聲重新響起，卻比先前多了幾分劫後餘生的愴然。
玉門關外，黃沙依舊漫漫，但在那株突然生長的素馨花旁，幾粒露水正折射著晨光，宛如撒落人間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