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月,柳絮逐風如白雪漫卷。朱雀大街車水馬龍,簷角銅鈴碎玉聲中,可見胡商牽駝而過,衣袂飄飄處盡是六朝金粉餘韻。然繁華深處,醉花樓的朱漆匾額在暮色裏泛著曖昧的光,簷下紅燈籠次第亮起,如一串被掐出血的胭脂痣,綴在長安城柔軟的腰肢上。
蔡佳軒以折扇輕叩掌心。身旁王嘉馨一襲月白襦裙,外罩藕色紗衣,青絲鬆挽成隨雲髻,斜插一支羊脂玉簪,端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她望著醉花樓前熙攘人群,眉間微蹙:“此處妖氣氤氳,卻非狐媚之屬,倒似……”
“貪嗔癡三毒凝聚。”蔡佳軒接口,折扇展開,扇麵上“色相皆空”四字為舊日謝道韞所書,墨韻猶帶竹林清氣,“且看那往來男子,眼泛桃花者十之八九,腳步虛浮如踩雲霧,分明是被迷了心竅。”
二人說話間,見一青衫書生踉蹌而來。那書生約摸弱冠之年,青衫洗得泛白,卻沾著酒漬墨痕,懷中藏著未售的詩稿,露出一角“致君堯舜上”的殘句。他駐足醉花樓前,望著門內明滅的燈火,喉頭滾動,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玉佩——那是家傳之物,雕工古樸,隱約可見“耕讀傳家”四字。
“墨卿公子可是又來尋瑤姬姑娘?”龜奴諂笑著迎上來,“今日姑娘恰好有空,隻是……”他瞥了眼書生寒酸的裝束,拖長了聲音。
書生漲紅了臉,從懷中掏出幾枚銅錢,掌心汗濕將銅綠都染得發暗:“煩請通傳,陳某今日賣了詩稿,足可付半盞茶錢。”龜奴睨了一眼那點銅錢,正要開口驅趕,忽見樓內轉出一妙齡女子,輕紗掩麵,僅露一雙翦水秋瞳,腕間金鈴隨步輕響。
“墨卿公子何必與他們置氣?”女子聲音如春日融雪,“瑤姬備了新茶,正欲請公子品鑒呢。”說罷,她輕輕挽住書生的臂彎,金鈴暗響間,書生渾身一顫,如被勾了魂般,任由她牽著手踏入樓中,腰間玉佩卻在相撞時不慎墜落,滾入路邊陰溝。
王嘉馨目光微凝,袖中九龍劍穗無風自動:“那女子指尖纏著一縷黑氣,分明是以邪術勾人魂魄。夫君可瞧那書生,印堂發黑如蒙黑霧,三日內必有血光之災。”
蔡佳軒點頭,折扇輕揮,一道清氣注入陰溝,將玉佩托至掌心:“且隨他去,看這醉花樓究竟藏著什麼玄機。若真是以色相害人,咱們便做一迴掃花人。”言罷,他將玉佩納入袖中,攜王嘉馨緩步走向醉花樓,腰間雌雄寒光劍紋絲未動,卻已有淡淡劍氣透體而出,將周遭窺探的邪祟之氣震散。
醉花樓內,暖香撲麵。中央天井垂著十二盞琉璃燈,將滿樓胭脂照得如晚霞潑墨。穿紅著綠的女子穿梭其間,或倚欄調笑,或抱琴輕歌,端的是“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那喚作瑤姬的女子引著書生踏上二樓,轉入九曲迴廊。蔡佳軒與王嘉馨緊隨其後,卻見每過一道屏風,眼前景象便虛晃一下,分明是幻術所化。王嘉馨袖中飛出一縷發絲,化作螢火蟲般的光點,釘在迴廊拐角,方破了這迷障。
“公子可知,瑤姬為何獨獨青睞你?”瑤姬推開雕花木門,屋內陳設極盡奢華:鮫綃帳、紫檀床、翡翠屏風上繪著高唐雲雨圖。桌上琥珀盞中浮著琥珀色液體,散發出勾人魂魄的甜香。
書生咽了咽口水,強作鎮定:“因陳某詩文出眾?”
瑤姬掩唇輕笑,金鈴響動間,麵上輕紗滑落——並非想象中的傾國傾城,而是一張枯槁如骷髏的臉,眼窩深陷,露出兩點幽綠鬼火:“非也,因你心懷執念,這執念化作心頭血,可比尋常男子的精氣鮮美百倍!”
書生駭然大驚,欲退卻撞在牆上,腰間玉佩早已不知去向,此刻才驚覺渾身乏力,竟連一根手指也動彈不得。瑤姬步步逼近,指尖長出尺許長的利爪,指甲縫裏還沾著暗紅肉末:“可憐你日日念著‘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卻不知這世間紅粉,皆是骷髏披了畫皮!”
千鈞一發之際,蔡佳軒折扇敲開窗戶,一道青光破窗而入,將瑤姬逼退三尺。王嘉馨旋身進屋,素手輕揚,九龍劍穗如靈蛇出洞,纏住瑤姬手腕,頓時發出滋滋聲響,竟有黑血滲出。
“何方道士壞我好事!”瑤姬尖嘯一聲,周身黑霧翻湧,化作原型——竟是一具白骨披著華服,腰間係著數十枚男子的頭骨,每顆頭骨上都隱約刻著“執念”二字。
書生見此景象,兩眼一翻便要暈去,卻被蔡佳軒以指風點醒:“陳公子且看好了,你心心念念的‘瑤姬姑娘’,不過是借色相害人的一具白骨成精罷了。所謂‘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究竟是風流,還是愚癡?”
白骨精揮動手中白骨鞭,鞭梢帶起腥風:“你們敢壞我修行!這長安城裏,哪個男子不是貪色之徒?我不過是取他們一點精氣,又算得了什麼!”
王嘉馨玉指輕彈,寒光劍虛影閃現,將白骨鞭斬為兩截:“你道男子貪色是罪,卻不知你以色相誘人,斷人慧命,罪更甚於彼。須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執著於色相害人,終難超脫輪迴。”
蔡佳軒趁勢拋出書生的玉佩,青光裹住玉佩飛入書生懷中:“陳公子,且看這玉佩上的‘耕讀傳家’四字,你祖輩望你以耕讀立世,而非沉迷溫柔鄉中。你口口聲聲‘致君堯舜上’,卻在這煙花之地消磨誌氣,究竟是時運不濟,還是自甘墮落?”
書生觸到玉佩,如被雷擊,霎時間往事如潮水般湧來:少時在油燈下苦讀,母親為他縫補衣裳,父親臨終前緊握他的手,叮囑“莫負青雲誌”……而如今,他竟為了一個虛幻的女子,賣盡詩稿,典當家傳玉佩,險些丟了性命。
“我……我竟如此糊塗!”書生淚如雨下,忽覺懷中詩稿發燙,取出一看,那些堆砌辭藻的豔詩竟化作點點熒光,露出底下未寫完的《流民圖》題跋:“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白骨精見書生醒悟,發出不甘的嘶吼,欲遁走卻被王嘉馨布下的清氣結界困住。蔡佳軒折扇一揮,一道真火飛出,將滿樓幻術焚盡——隻見醉花樓內哪有什麼繁華景象,不過是荒山野嶺中的一座亂葬崗,白骨累累,每具白骨手上都攥著半片詩稿或玉佩殘片。
“這些皆是與你一般被迷了心竅的書生。”蔡佳軒指著亂葬崗,“他們以為溫柔鄉是英雄塚,卻不知是自己用執念給自己挖了墳。陳公子,你且看這白骨,哪一具不是曾經鮮衣怒馬的少年?”
書生顫抖著跪倒在地,將詩稿付之一炬:“多謝仙長點化,陳某願棄筆從戎,以手中劍衛天下蒼生,不再做這等虛妄之夢!”言罷,他解下腰間玉佩,珍重地放入一具無名白骨手中:“願老丈安息,陳某今日方知,真正的‘窈窕淑女’,當如仙子般心懷慈悲,而非以色相惑人。”
王嘉馨見狀,袖中飛出一粒金丹,投入書生口中:“你既有此誌,便去投軍吧。這金丹可助你辟除邪祟,待你功成之日,或許能再與我們相見。”書生拜謝再三,拾起地上的斷筆,大步走出亂葬崗,身影漸次消失在暮色中。
蔡佳軒望著書生遠去的背影,長歎一聲:“世人皆言‘色字頭上一把刀’,卻不知這把刀不是色,是人心的執念。若能勘破執念,色相不過是過眼雲煙。”
王嘉馨抬手一揮,清氣化作甘霖,灑在亂葬崗上,白骨紛紛化作春泥,唯有書生留下的玉佩化作一塊石碑,上書“迷途知返”四字。白骨精在一旁見狀,忽然伏地痛哭:“我修行千年,竟不如一個書生醒悟得快。我本是前朝宮女,因容貌被帝王寵幸,卻又因容貌被打入冷宮,含恨而死。我恨天下男子皆貪色,便化作美女誘人,卻不知自己早已被‘恨’字迷了心竅。”
蔡佳軒搖頭道:“恨色即迷色,你若能放下心中怨恨,便可見自己本真。”說罷,他取出寒光劍,劍氣化作蓮花,托著白骨精飛向西方:“且去西方極樂世界修持吧,待你悟透‘色空’之理,再來這世間度化有緣人。”
夜幕深沉,長安城的燈火依舊璀璨。蔡佳軒與王嘉馨並肩立於朱雀大街,望著醉花樓方向已無妖氣,唯有清風拂過,卷起一片柳絮。王嘉馨輕聲道:“世人總道神仙好,卻不知神仙難救執念深。今日點化這書生,勝造七級浮屠。”
蔡佳軒將折扇收入袖中,望著滿天星鬥:“人間萬相,皆由心生。若能破了這色相之障,便是人間大羅金仙。走吧,前方還有更多迷途人,等著我們去點化呢。”
二人相視一笑,身影漸次隱入夜色中,唯有腰間寒光劍,在月光下泛起清冷的光,如同一道刺破迷霧的鋒芒,照亮這繁華而又虛妄的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