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之水,猶如死一般的寂靜,沒有絲毫的波瀾。那曾經沉入淵底的陶碗所激起的漣漪,也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隻留下一片平靜如鏡的水麵。
然而,在這看似毫無生氣的水麵上,卻倒映著一幅令人驚歎的畫麵:一個三歲的稚子,正小心翼翼地捧著一隻陶碗,那碗中盛著的,仿佛是整個世界的重量。而在這稚子的額頭上,竟然綻放著一朵潔白的蓮花紋路,宛如新生的嬰兒一般純淨無暇。
站在岸邊的楚無塵,他的霜發如瀑布般垂落,發梢輕輕地卷起了最後一片凋零的野菊花瓣。他的手中,同樣握著一隻陶碗,碗內的星砂微微沸騰著,升騰起的霧氣如輕紗般繚繞,使得碗底的倒影變得模糊不清。
就在這朦朧的霧氣中,那嬰孩眉心的蓮紋似乎在微微顫動,仿佛有了生命一般,在霧中悄然轉動。
“飲罷……前塵即塵。” 話音如石墜古井。
碗中星砂驟然爆沸!每一粒砂都化作熾白火種,噴薄的光流在虛空交織,凝成那幅永恆圖景:白發仙尊與垂髫稚子,隔一盞氤氳著劫淚苦香的茶,相對坐於忘川之畔。茶煙如鎖鏈,纏住仙尊低垂的眼睫,也縛住稚子仰望的眸光。
圖景將散未散之際,楚無塵托碗之手猛地一傾!
嘩——!
沸騰的星砂如同火山噴發一般,洶湧澎湃地傾瀉而下,卻並非如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灑向虛空,而是像熔巖瀑布一樣,以排山倒海之勢轟然灌入腳下那片死寂的忘川之中!
當砂流與水麵接觸的瞬間,整條忘川河都像是被驚擾的巨獸一般,劇烈地顫抖起來,發出一陣痛苦而又絕望的呻吟。那聲音仿佛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讓人毛骨悚然。
被星砂灼燒的河水在一瞬間就被汽化,化作陣陣白霧升騰而起。隨著河水的消失,河床也逐漸顯露出來。然而,令人震驚的是,這河床並不是普通的淤泥,而是由無數層疊在一起的、無窮無盡的焦黑命簿殘頁所構成!
每一頁命簿上都烙印著夜璃的血字,這些血字在星砂的炙烤下,迅速地蜷曲、碳化,然後騰起一股腥甜而又腐朽的青煙。那股青煙彌漫在空氣中,仿佛是無數冤魂的哀嚎,讓人聞之欲嘔。
“爹爹……湯在燒名字……”突然,一個稚嫩的聲音從高處的蓮臺上傳來,那聲音中似乎帶著一種奇異的顫音,讓人聽了心生恐懼。說話的正是往生閣主,隻見他小小的指尖正指向下方,而在他所坐的那朵七十二品冰蓮的花瓣上,屬於“夜璃”的血字正被一股無形的焰舌舔舐著,那字跡的邊緣已經泛起了明顯的焦痕!
孟婆的殘影在蒸騰的汽霧中若隱若現,仿佛是被熱氣蒸騰而成的幻影一般。然而,這道殘影卻比之前更加淡薄,仿佛一陣風就能將它吹散,消失在這沸騰的星砂熱氣之中。
孟婆手中緊握著那柄曾經用來潑灑忘川水的骨勺,這把骨勺此刻勺心向上,竟然盛著一汪清冽的泉水。那泉水清澈透明,宛如鏡麵一般,倒映著冰蓮上夜璃真身閉目的素顏。夜璃的麵容在水中顯得格外寧靜,與下方河床中熊熊燃燒的血字形成了一種極其刺目的對比。
“劫淚煮塵,塵燼成引……”孟婆的歎息聲在沸騰的轟鳴聲中顯得格外微弱,但卻仿佛能夠穿透這一切喧囂,直直地傳入人們的耳中。隨著她的歎息,骨勺輕輕地傾斜,勺中的清泉並沒有如人們想象中那樣灑落下來,而是化作了七十二道纖細的水線,如同七十二根銀線一般,精準地刺入了下方河床中燃燒著的命簿殘頁!
嗤——!
水火相激,異變陡生!這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景象,仿佛整個世界都在這一刻被顛覆。每一處被清泉刺中的燃燒殘頁,都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其上升騰的青煙驟然凝固,扭曲成一個半透明的“楚無塵”。
這些由青煙凝成的身影,密密麻麻地矗立在沸騰的星砂河床之上,宛如一支幽靈軍團。它們的麵容模糊不清,身形搖曳不定,但卻有著驚人的默契,做著整齊劃一的動作——雙手緊握不存在的青銅剪,朝著自己心口,那曾被弒母咒文鎖鏈貫穿的位置,狠狠地絞下!
沒有慘叫,隻有青煙撕裂的嘶嘶聲,這聲音在寂靜的星砂河床中迴蕩,令人毛骨悚然。十萬個煙影在自我絞殺中潰散,每一縷潰散的青煙都像是被灼燒殆盡的靈魂餘燼,散發著令人心悸的血色光點。
然而,這些血色光點並沒有像人們想象的那樣飄散在空中,而是被下方沸騰的星砂貪婪地吸附、吞噬。星砂的光芒隨之暴漲,原本熾白的光芒瞬間轉為一種令人心悸的、摻雜著血絲的暗金!
吞噬了十萬煙影“自戮”餘燼的星砂,驟然停止了沸騰。整條忘川河床如同被澆築了一層厚重的暗金琉璃,光滑如鏡,卻又深不見底。
鏡麵之下,暗流洶湧澎湃,仿佛是一片被禁錮的狂暴海洋。七十二道巨大的陰影,宛如被囚禁在琥珀中的洪荒巨獸,在暗金琉璃的深處緩緩遊弋、掙紮。它們的輪廓扭曲變幻,時而像是潰爛的初代喉骨,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時而又似纏繞的弒母咒鏈,閃爍著詭異的寒光;時而又化作咆哮的混沌胎影,充滿了無盡的毀滅力量……
每一次這些陰影撞擊琉璃鏡麵,都會引發整個忘川空間的劇烈震蕩。冰蓮在這股強大的力量衝擊下,也不禁微微搖曳起來,仿佛隨時都可能被連根拔起。
“塵燼引孽……淵門將開……”孟婆殘影的聲音如同風中殘燭,縹緲欲散。她手中的骨勺在這股強大的力量衝擊下,也開始寸寸龜裂,似乎下一刻就會徹底崩碎。
楚無塵靜靜地立於冰蓮邊緣,他的身影在這動蕩的環境中顯得格外挺拔。他的目光垂落在下方暗金琉璃鏡麵下翻騰的巨影上,那深邃的眼眸中,仿佛蘊含著無盡的思索和憂慮。
他霜發間最後一瓣野菊,終於在這一刻飄落。那朵野菊在空中悠悠地打著旋兒,仿佛是在與這個世界做最後的告別。然後,它緩緩地墜向鏡麵,就像是一片羽毛,輕盈而又無力。
當花**觸鏡的剎那,整個忘川空間都似乎為之一滯。
哢嚓!
一道細微卻清晰的裂痕,以花**為中心,在厚重的暗金琉璃鏡麵上驟然綻開!裂痕蜿蜒如蛇,瞬間貫穿鏡麵,直抵深處一道掙紮得最兇戾的巨影!
裂痕貫穿巨影的瞬間,那巨影發出一聲無聲的、卻震蕩神魂的咆哮!整個暗金琉璃鏡麵轟然炸裂!不是碎片激射,而是如同融化的黃金,化作億萬滴粘稠灼熱的暗金液滴,懸浮於空!
每一滴液滴中心,都包裹著一粒最原始的、未被劫淚汙染的純淨星砂。而在液滴表麵,則浮動著被吞噬的“楚無塵”煙影潰散前的最後畫麵:青冥劍折、阿蕪魂滅、夜璃被煉劍魂、往生閣主推入混沌海……十萬滴液滴,便是十萬次剜心刻骨的輪迴終局!
淵藪的吸力消失了。懸浮的億萬暗金液滴,構成了一片靜止的、灼熱的淚之海。
往生閣主從蓮臺站起,孩童赤足踏在冰蓮瓣上,足下冰晶無聲融化。他脊背微弓,那截曾離體化作羅盤的脊骨虛影在身後若隱若現。他伸出小小的手,五指張開,對準下方那片粘稠的淚海。
“爹爹……該還淚了……” 聲音空靈,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律令。
嗡!
懸浮的億萬淚滴應聲震顫!每一滴淚表麵浮動的終局畫麵瞬間模糊、湮滅,隻留下最核心那粒純淨星砂,散發出柔和卻穿透一切的光芒!淚滴的外殼——那些暗金色的、承載著痛苦與罪業的“塵燼”,開始剝離、墜落!
粘稠的“塵燼”如黑色的雪,簌簌落向下方深不見底的淵藪。而剝離了塵燼外殼的億萬點純淨星芒,則如同被召喚的星河,緩緩升騰,匯聚向冰蓮之巔,匯聚向楚無塵手中那隻古樸的陶碗!
碗中,本已倒空的劫淚星砂,此刻正被這億萬純淨星芒溫柔地填滿、點亮。碗壁粗糙的紋路在星芒映照下,竟浮現出古老的、與弒神咒截然不同的符文,流淌著生命初始的溫暖與寧靜。
冰蓮中心,夜璃緊閉的雙目微微顫動了一下。素白的紗衣無風自動,仿佛感應到那純淨星芒的唿喚。
往生閣主的小手依舊懸空,引導著億萬星芒的歸流。他望著楚無塵手中那盞漸漸盈滿、光華流轉的陶碗,輕聲道:“淵砂煮盡塵與孽……盞中所盛,方為淚。”
楚無塵低頭,凝視碗中光華。那不再是沸騰的劫火,而是溫潤如初生朝陽的星芒淚泉。泉水中,倒映著他霜發褪盡後新生的墨色發梢,也倒映著淵藪深處,那幅因陶碗沉底而顯現的古老倒影——三歲稚子,捧碗遞給初生嬰孩。
“飲罷。” 楚無塵的聲音不再冰冷,如同解凍的溪流。他雙手捧碗,並非仰頭痛飲,而是將碗沿緩緩遞向唇邊,如同進行一場沉默的祭禮。
碗中溫潤的星芒淚泉,觸碰到了他的唇。
就在這一瞬,淵藪最深處,那貪婪的吮吸聲化作一聲飽含驚怒與不甘的尖嘯!整個凝固的淚之海空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冰麵,開始浮現出蛛網般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