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之間,薑北失去了一切痛感。
心神沉入心湖,緩緩落下。
入目皆是虛無,身體再不能動彈分毫。
往昔種種一一浮現。
一生如走馬觀花,從呱呱墜地,到蹣跚學步。
從跌倒哭泣時父親遞過來的糖豆,再到他站在門口棗樹下揮手訣別時的微笑。
從娘親打水澆地,自己在花叢中追逐蝴蝶,再到夜晚時嚴厲指責白日錯誤時,娘親臉上的無奈。
娘親原本相夫教子,紡衣織履,不過短短兩三年,便是手掌粗糙,原本紅撲撲的臉上也滿是風霜之色。
直到九歲那年,娘親一大早起床之後做好了飯食,迴到床前,揉著自己的腦袋,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娘親先去鋤地去了,小北待會兒記得一定要好好吃飯,吃飽了才能快快長大哦。”
娘親走了,這一走,便是陰陽兩隔。
這一走,桌上的油燈便再也不明亮了。
“我這是死了吧?還能再見到娘親,那死也不是那麼無法接受。”
“娘親的麵容,好久沒能在夢中如此清晰地看見了……”
薑北想著,嘴角露出釋懷的笑容。
這一生該想起的都想了起來,不該記起的,同樣浮現著。
下一幕。
那狂風肆虐的山頂上。
黑雲蔽日、砂石漫天。
薑北摔在地上,卻被一股極為柔和的氣團拖住,身上的傷口如同冰雪遇到了暖陽,轉瞬便止住了血,抑製了痛。
天上飄著五道身影,正是那斬殺天妖的五位賢能。
五人更上方,無數的頭顱在黑風之中飄蕩著,盡皆帶著滅世的怒火和兇戾。
密密麻麻的大手穿透黑風,握持著蘊含毀滅萬物的雷霆,襲向五道渺小的身影。
五人之一手中浮現厚厚一疊符籙。
符籙如快風吹拂書頁,隨風朝著四麵八方散去。
緊接而來便是連續不斷的驚天爆炸。
瞿淵隨手降下一道靈力將薑北包裹。
隨即法刀在手,調動四方業火,將天空焚燒得赤紅。
又一人提劍,手中長劍微動,轉瞬萬千劍芒斬向天頂頭顱。
另兩人,一人身後浮現蒼天巨樹,樹枝化為利刃,密密麻麻朝著四方延伸刺出,樹葉化為流光,隨風旋轉飛舞,飄搖晃蕩,殺機欲蓋彌彰。
唯一一位女子拔出發間玉釵,那玉釵迎風暴漲,頃刻變為一條通天巨魚,張著宛如深淵的巨口,將四方巨手咬斷吞食。
天頂巨妖吃痛至極,嘶戾叫聲使得天地為之一滯。
巨妖身體中央,一顆遠巨於其餘的慘白人頭浮現。
人頭麵容極具猙獰扭曲,見之心膽欲裂。
鼻子高且彎如鷹喙,雙耳奇長且尖利似刀劍。
裂至耳根的巨口長滿獠牙,舌頭宛如蛇舌細長,卻不見分岔。
一雙宛如真正深淵的黑沉沉眼睛死死盯著五人,似要將天地萬物吞噬。
小薑北視之,如同做了一千場噩夢,醒來是她,再醒是她。
心神搖曳,精神當場便要四分五裂。
瞿淵暴喝一聲,漫天業火衝天而起。
左手一招,一道青色天幕出現,再朝薑北蓋去。
小薑北便再難以看清那天上的戰場。
那之後,小薑北戰戰兢兢,連哭泣都已忘記,隻是雙目圓睜,無神地躺在地上。
不知道多久之後,仿佛一瞬,又仿佛三日、五日。
青色天幕碎作滿地琉璃。
瞿淵五人如隕石天降,重重砸在地上,激起無數砂石。
天頂的巨妖被一座巨大牢籠圈禁,飛速旋轉著、裹挾著重重罡風,往下急降。
不過數息,便將山頂砂石吹散。
隨著下降越來越快,就在小薑北以為那遮天蔽日的大妖就要將自己砸死之時。
瞿淵不顧滿身殘破、滿臉鮮血,口中念動口訣,下一瞬,牢籠急劇收縮。
轉瞬便小到了三丈長寬模樣。
大妖在牢籠之中劇烈掙紮,口中嘶鳴聲響徹天地。
瞿淵五人掙紮著爬起身,紛紛盤坐而下。
各自從大妖身上召來一滴鮮血。
隨後又將鮮血放至眉心,一段晦澀難懂的口訣之後,鮮血融入眉心。
五人以手指又從大妖身上牽引而出一條極為奇異的線條,紛紛連接眉心處。
瞿淵手指微動,小薑北身周的靈力屏障撤除。
隨後以手指作那刻刀,於法刀之上刻畫出密密麻麻、難以以肉眼可察的道紋。
隨著瞿淵口中鮮血如泉湧,法刀之上道紋刻畫完畢。
隨手將法刀移至薑北麵前,便萬分虛弱講述起來。
所說言語,與薑北記憶中幾乎一樣。
將天妖來曆及一路追逐經曆盡數解釋與薑北。
“天妖強大,我等無法將其斬殺,所幸瞿某擅長正是氣機一道,此時已將天妖性命鎖定,與我等勾連。”
“隻是我等無法動手,隻能由小友出手。”
“你不必害怕,如先前所言,天妖乃是世間之禍害,天地之大劫,你將其斬殺,便是無形中拯救眾生,功德無量。”
小薑北顫抖著,心中被恐懼和迷惑填滿。
瞿淵卻再言:“天妖引動天災,小友的娘親及山村親友盡皆亡於其手!便算你不為天下蒼生,難道便不願替娘親報仇?”
“小友莫非原作那不義不孝、懦弱膽小之人!”
瞿淵再度一聲暴喝,雙眼暴怒,死死盯著小薑北。
彼時的小薑北滿臉淚水,嗚咽著跪倒在地。
瞿淵閉目長歎。
“天下蒼生危矣!諸如我等俠義之士白白殞命也!”
卻見孱弱矮小的薑北雙手緊緊捏著法刀,滿臉痛恨和憤怒,夾雜著淚水。
瘋了一般衝天妖而去,瘦小的雙手用盡力氣,朝天妖正中人頭猛紮下。
天妖雙眸猙獰,劇烈掙紮。
下一瞬便將薑北甩飛出去。
隻是那法刀造成的傷口處,不斷有精光逸散,越來越多,越來越快。
不多時便將薑北晃得睜不開眼。
場中其餘五人同樣口中湧出精光,麵容肉眼可見地失去了精氣神,發絲微微卷曲,轉瞬變得枯黃,粗糙不堪。
禁錮天妖的牢籠上,光華快速褪去。
天妖怪叫著瘋狂掙紮,不出片刻便將牢籠打砸得稀爛。
其身影一瞬間出現在薑北身前,早已小得宛如尋常腦袋的頭顱死死貼著薑北的額頭。
雙眼緊貼薑北雙眼,直視著薑北靈魂深處,響起大道天音。
其聲詭異淒厲,薑北卻聽得分明。
“我要你不老不死,又一生碌碌不得誌,如同蟻蟲微小得活,永遠在這世間茍且,嚐盡時間至苦!”
“要你福運通天,終成他人嫁衣!”
“又要你道心澄澈,卻永世不得登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