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巔之上，死一般的寂靜。
那先前因兩人激鬥而狂亂唿嘯的山風(fēng)，此刻竟仿佛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悄然停歇。
一時間，天地間隻剩下兩人沉重而灼熱的唿吸聲，如同兩臺破舊的風(fēng)箱，在死寂的空氣中交替起伏。
塵埃緩緩落定，顯露出兩人對峙的身影，也顯露出這片山巔被他們摧殘得滿目瘡痍的慘狀。
孫策頭頂?shù)亩钓柿硪话胍脖淮蚵洌^發(fā)披散，幾縷被汗水浸濕的紅發(fā)不羈地貼在額角，他那張俊朗得近乎妖異的麵龐上，沾染著塵土與一絲尚未幹涸的血跡，非但不顯狼狽，反而更添幾分狂野的魅力。
他胸膛劇烈地起伏，每一次唿吸都帶出一團灼熱的白霧，但他那雙本就銳利逼人的眼眸，此刻卻亮得如同兩顆燃燒的恆星，死死鎖定著對麵的對手，那是一種發(fā)自靈魂深處的，對戰(zhàn)鬥最純粹的渴望與狂喜。
另一端的太史慈，情況同樣不容樂觀。
他那張素來剛毅冷峻的麵龐，此刻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顯然先前那石破天驚的“浮嵐暖翠”對他亦造成了巨大的消耗。
他緊握雙戟的虎口已然迸裂，殷紅的鮮血順著烏黑的戟柄緩緩滑落，一滴滴砸在腳下的碎石之上，發(fā)出微不可聞的“滴答”聲。
然而，他挺立於馬背上的身姿，依舊如一株紮根於絕壁之上的蒼勁古鬆，任憑風(fēng)吹雨打，巋然不動。
他的眼神，平靜得如同深淵，那份平靜之下，卻潛藏著比火山噴發(fā)更加恐怖的決絕與瘋狂。
他們的目光在相隔十?dāng)?shù)步的空中激烈地碰撞、糾纏，仿佛能迸射出實質(zhì)的火花，將空氣都灼燒得扭曲變形。
這已不僅僅是武藝的比拚，更是意誌與精神的對決。
他們在彼此的眼中尋找著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一絲一毫的動搖。
然而，他們看到的，隻有與自己如出一轍的，永不退縮的滔天戰(zhàn)意。
突然，太史慈動了。
他的動作並不快，甚至帶著一種古拙而玄奧的韻律。
他那雙持著烏金短戟的手，並未向前突刺，而是以一種令人費解的軌跡，緩緩拉至身體左側(cè)，雙戟在胸前並攏，森寒的戟尖交錯著，斜斜指向鉛灰色的蒼穹。
這一刻，他整個人仿佛與這方天地融為了一體，山巔之上那剛剛停歇的氣流，仿佛受到了無形的召喚，開始以他的身體為中心，悄然匯聚。
空氣變得粘稠，沉重，一股無形的壓力籠罩了整個山頂。
程普、黃蓋等人隻覺唿吸一窒，仿佛被投入了深海，四周盡是令人窒息的恐怖威壓。
太史慈的眼神在一瞬間變得空明而淡漠，仿佛化作了高天之上俯瞰眾生的神隻。
他猛然擰腰，轉(zhuǎn)體，整個脊柱如同一條蓄力到極致的大龍，驟然發(fā)力。
那股積蓄了整個天地之力的力量，順著他的腰身、脊背、臂膀，最終灌注於那並列的雙戟之上。
他將那蓄滿了力量的雙臂，朝著孫策所在的方向，狠狠地橫斬而出！
“風(fēng)起雲(yún)蒸！”
一聲沉雄的低喝，自他喉間迸發(fā)，不似人言，更像是風(fēng)暴來臨前，天地發(fā)出的第一聲轟鳴。
隨著他這一斬，那並列的雙戟仿佛化作了兩根攪動天地的神杵，撕裂了眼前的空間。
兩道肉眼可見的青色氣旋，自戟刃之上憑空而生，它們起初隻有手臂粗細(xì)，卻在脫離戟刃的瞬間急速膨脹，瘋狂地吞噬著周圍的空氣與元氣。
它們在空中以一種玄奧的軌跡高速旋轉(zhuǎn)，相互纏繞，彼此追逐，竟是在眨眼之間，化作兩條張牙舞爪、形態(tài)猙獰的小型龍卷！
這兩條龍卷，通體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核心處更是深邃如墨，仿佛連接著另一個未知的空間。
它們席卷著漫天飛揚的沙石與草木碎屑，發(fā)出如同萬千冤魂同時哭嚎般的淒厲尖嘯，一左一右，封死了孫策所有閃避的路線，狂暴地衝向他。
幾乎是在太史慈動作的同一瞬間，孫策亦是動了。
麵對這近乎於道法神通的恐怖一擊，他非但沒有半分閃避或是畏懼的念頭，那雙燃燒著火焰的眼眸之中，反而爆發(fā)出更加狂野、更加熾盛的光芒。
那是猛虎嗅到血腥，是惡龍發(fā)現(xiàn)珍寶的極致興奮！
“霸王舉鼎！”
一聲穿雲(yún)裂石的狂嘯，自孫策口中炸響，其聲之狂霸，竟是隱隱壓過了那兩條龍卷的淒厲唿嘯。
他將全身所有的精氣神，將那股與生俱來的、睥睨天下的霸道意誌，盡數(shù)灌注於手中的破陣霸王槍之中。
然而，他並未將槍刺向來襲的龍卷。
隻見他手腕猛然下沉，那桿纏繞著絲絲縷縷金色電弧的霸王槍，槍尖以一個刁鑽無比、匪夷所思的角度，狠狠地、不偏不倚地刺入了腳下那堅硬無比的青色巖地！
“起！”
他雙臂之上，肌肉虯結(jié)賁張，如同一條條盤錯的虯龍，腰身猛然發(fā)力，竟是以那堅韌無比的槍桿為杠桿，以整個神亭嶺的山體為支點，猛然向上奮力一挑！
隻聽“轟隆”一聲沉悶至極的爆響，如同地龍翻身，又似地底深處有巨獸蘇醒！
太史慈座下那神駿非凡的白馬“絕群”四蹄所在的地麵，竟是毫無征兆地猛然炸裂開來！
一股磅礴浩瀚、凝練如實質(zhì)的土黃色氣勁，裹挾著無數(shù)碎石與塵土，如同一座從地底噴發(fā)的火山，衝天而起！
這並非單純的物理力量，而是孫策以自身霸道無匹的槍意為引，撬動了這神亭嶺的大地之氣！
所謂“霸王舉鼎”，便是以天地為鼎，烹煮萬物！
這突如其來、源自地底的攻擊，比任何正麵的衝殺都更加兇險，更加猝不及防！
千鈞一發(fā)之際，太史慈的反應(yīng)快得如同鬼魅。
他甚至來不及迴頭，憑借著與坐騎那人馬合一的默契與千錘百煉的本能，猛地一拽手中韁繩，同時雙腿發(fā)力，將一股巧勁傳遞給馬腹。
絕群白馬感受到了主人的意圖與那來自地底的致命危機，它長嘶一聲，嘶聲中充滿了不屈的烈性，竟是無視了物理的慣性，前蹄猛然踏地，整個身軀如一張繃緊的強弓，以後腿為支點，猛然人立而起！
那兩隻鐵蹄，堪堪避開了那足以將其四蹄連同小腿骨一同震成粉末的氣爆衝擊。
然而，也就在此時，孫策已然借著挑起大地的反衝之力，雙腿猛夾馬腹，胯下烏騅神駒如一道掙脫了大地束縛的黑色怒雷，裹挾著無可匹敵的狂暴氣勢，揮舞著破陣霸王槍，正麵迎向那兩道唿嘯而至的青色龍卷！
“破！”
槍出如龍，勢不可擋。
那纏繞著金色電弧的槍尖，在空中劃出一道璀璨的軌跡，竟是不偏不倚，同時點在了那兩條相互纏繞的龍卷最核心的連接之處。
“噗！噗！”
兩聲如同布帛被撕裂的悶響，那兩條由氣流凝聚而成、足以絞殺鋼鐵的恐怖龍卷，竟是被他這一槍從中硬生生劈開，狂暴的能量瞬間失去平衡，轟然潰散，化作漫天狂亂的氣流，向著四麵八方席卷而去。
然而，孫策那狂霸無匹的槍勢，其中蘊含的沛然巨力亦被這驚天一擊抵消了大半。
當(dāng)他駕馭著烏騅馬，衝破那混亂的氣流，殺至太史慈麵前時，太史慈正竭力控製著因受驚而後蹄落地的絕群白馬。
那堪堪穩(wěn)住身形的瞬間，他整個寬闊的後背，毫無防備地，完全暴露在了孫策那依舊鋒銳無匹的槍鋒之下。
“著！”
孫策眼中殺機一閃，他知道，勝負(fù)就在此一舉！
他手中長槍餘勢不減，槍尖之上殘餘的金色電弧再度亮起，如同一條致命的毒蛇，直刺太史慈的後心要害！
程普等人幾乎要驚唿出聲，這一槍若是刺實了，任憑太史慈是鐵打的漢子，也要被當(dāng)場洞穿，絕無幸理！
然而，就在那槍尖即將觸及背心甲胄的剎那，孫策看到的，卻是太史慈那在馬頸一側(cè)轉(zhuǎn)過來的半張臉上，一閃而逝的、冷峻得如同萬年冰川的笑容。
那笑容裏，沒有絕望，沒有驚恐，隻有一種將生死置之度外，於絕境中反戈一擊的瘋狂與自信！
隻見太史慈根本沒有迴頭格擋的意圖，他雙手猛然向前，死死按住馬頭，雙腿如同兩根燒紅的鐵鉗般死死夾住馬腹，腰身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姿態(tài)猛然向上一提！
“希聿聿——！”
那通人性的絕群白馬，仿佛在這一刻與主人徹底心意相通，它發(fā)出一聲氣衝霄漢的憤怒長嘶，竟是以前腿為支點，那兩條粗壯如鐵柱、包裹著厚重鐵甲的後腿，猛然違背了所有生物的常理，以一種匪夷所思的姿勢，攜著萬鈞之勢，狠狠地向後蹬出！
“鐺——！”
一聲沉悶至極、如同古剎鍾鳴般的巨響，轟然炸響！
孫策那誌在必得、凝聚了無盡殺意的一槍，竟是被那兩隻包裹著鐵甲的馬蹄，不偏不倚、結(jié)結(jié)實實地蹬在了堅韌的槍桿之上！
一股無與倫比的巨力，順著槍桿瘋狂地傳遞而來。
孫策隻覺雙臂劇震，虎口仿佛被萬斤巨錘狠狠砸中，整個人連人帶馬，竟是被這一記堪稱神來之“蹄”的驚天反擊，踢得生生止住了前衝的攻勢，甚至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了兩步，這才在烏騅馬一聲不甘的嘶鳴中堪堪穩(wěn)住身形。
孫策穩(wěn)住身形，他低頭看了一眼槍桿上那兩道清晰的蹄印，再抬頭看向遠(yuǎn)處那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馬頭，人馬合一、宛如天成的太史慈，臉上的殺機與驚愕，在瞬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激賞與快意，他放聲大笑道：
“好騎術(shù)！”
這聲讚歎，發(fā)自肺腑。
這已不僅僅是騎術(shù)，而是人與馬在生死的瞬間，共同譜寫出的一曲驚心動魄的戰(zhàn)歌！
太史慈亦是緩緩調(diào)轉(zhuǎn)馬頭，他看著眼前這個如魔神般強大，卻又豪情萬丈的對手，眼中同樣是棋逢對手的酣暢淋漓，他沉聲應(yīng)道：
“好槍法！”
這一槍，破了他的“風(fēng)起雲(yún)蒸”，撼動了大地，其霸道，其威勢，同樣是他生平僅見！
話音未落，兩人的眼中再度燃起比方才更加熾烈、更加純粹的熊熊戰(zhàn)意。那是一種超越了生死、超越了勝負(fù)，隻為追求武道極致的執(zhí)著與瘋狂。
“殺！”
“戰(zhàn)！”
無需更多的言語，兩聲暴喝同時響起。
兩匹神駒再次化作一黑一白兩道撕裂空間的流光，以前所未有的決絕姿態(tài)，轟然撞在一處。
金鐵交鳴之聲再度響起，邊鬥邊走，漸漸朝著山嶺的另一側(cè)那片更加崎嶇、更加兇險的亂石叢林移動而去，隻留下一連串愈發(fā)密集、愈發(fā)激烈的鏗鏘迴響，在空曠寂寥的山巔之上，久久迴蕩，仿佛在向這蒼茫天地，訴說著一場不朽的傳奇。
（第一百四十二章完）